大湾苗寨我是第二次来。
两次去的时间,都是午后。阳光轻,众山青翠,依旧是雨水洗过的天空,依旧是清浅的米酒,连同浓郁人情。一杯一杯喝下,有些醺醺然,云里雾里,不必知道身在何处。原路回程,之前的印记了无痕迹,唯觉道路弯曲,东倒西晃,比全车的人醉得多,人醉酒了,感觉车也是醉的。好在是万物浸于暗夜,看不分明,优哉游哉,须臾回到住处去,也就觉得,万般的好,还在酒里。两次的场景,大同小异,有些相像,也有些不同,起初是会有些分别,酒一杯一杯喝下,细节零乱开去,自然分不清楚哪些是前次的,哪些是后面一次的。分不清楚也没问题,有些东西,原本就不必清楚,脉络太过明晓,神情过于清明,看到的,便也多是枯枝残屑,横七竖八,反倒没了原本滋味。
翻过山的垭口,众山腾越,地脉逶迤,左右看过,皆是青绿山水。像上次一样,中巴车照例斜斜停歇下来,让我们下车,看看天空,看看远近山水,还有,就是山脚古树掩映、一湾河水环绕着的寨子。俯视的角度真是好,整个画面的组构天然自成,房屋错落有致,龙脊轻扬。寨子隐约,屋宇幽亮,雨水天的寨子会有些潮潮的水雾,大约和环绕寨子的一湾河水有着太大的关联。雨后,正好有阳光从别处铺陈过来,寨子看上去会更养眼些,天光环照,一点一点,让看得到的天地透亮起来,看不到的地方,当然也是透亮的,只是我们眼力不够,看不分明。想来,万般事物都是有趣的,有些迷离,也有些清幽。我慢慢走向远处,移开这沉重的肉身,又一道光照过来,亮处更亮,暗处更暗了。在这样的千山万壑之间,有这样的配搭,当是好的画图,画画写字者欢喜,山水也是欢喜的。
雨水是有些随意,刚刚进得寨门,稀里哗啦下了起来,并无半点章法,乱七八糟的。山寨里的雨水不像城里,会沾满过多尘土和喧嚣,落到哪里,都要留下些印痕,花一块,黑一块的,雨水原本的样子,掩得深,轻易不好见到本相。眼前的雨水还没走样,除了自身,再没有别的成分,清亮、纯美,孩子一样,落到树上、屋檐,或者地上,安安静静的。从里到外,干净着,也纯粹,落在身上,是干净的,落在脸上,也是干净的。大湾的雨有趣,进得寨子,急急地来,追在我们后边,像是赶路。我们跑到别人家的屋檐下面,雨住了,止歇的速度让我们有些赧然,措手不及。雨脚还没落定,太阳破开薄云,晃荡着,钻了出来,万丈光芒,像是一下子打开了整个雨水洗过的世界,敞亮、净洁。阳光此时是温顺的,悠缓的,从满山的树影间穿透过来,浅浅的,照见青绿的木草,丝丝缕缕,明晰着它们生命中的暗纹。阳光再偏一些,斜斜落满峡谷里,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生灵们,随即重新换回原色。
阳光从别人家的屋檐下照过来,随随便便,就和邻家搭在一起,这样的光,起初是一点两点,慢慢地,就哗啦一下铺开,整个寨子俨然悉数打开,展现在众人面前。又一阵阳光照来,亮的地方暗了,暗的地方却是明亮得让我们说不出话来。倘若航拍,角度也好,侧光逆光相宜,便有了大片的滋味。黄昏伴随敬酒歌一起到来,一起到来的,还有悬高的银制头饰,鲜艳的服饰,连同一张一张淳厚的笑颜,寨子里的苗家女子,手里捧酒碗,唱着酒歌,袅袅而至,歌声还没到得眼前,酒碗已然递到唇边,想躲都无法找到去处。
劝酒的阵式,进寨子门口时,已经领教过,装在牛角里的酒,顺着笑容一起递将过来,喝也要喝,不喝也得喝,架势是饱满的,热忱的,强劲的。酒量大者,张口随灌,任酒水从嘴角边流出,也不计较,一博众人的喝彩,图个好耍,也省得多耗口舌。反正这样的酒,须臾也醉不得人。嘴早让牛角卡紧,轻易也不好挪移,酒量小或者不知道酒力劲道的,只能用舌头抵住,尽量不让酒入喉咙,如是者三,别人见到此般行为,也不好再作勉强,悻悻然,再度把酒递向下一个客人。
酒是自己家酿造的米酒,微甜,酒精度低,类似我们西黔的水花酒,不同于烧酒做法,是将粮食蒸煮后,加入酒曲,发酵蒸馏而成。水花酒的做法,少了蒸馏工序,直接将米糟与酒曲装入陶罐,密闭三两月即可。色泽多为乳白,略微浑浊,间或漂一两朵米花,表明它的来头纯正,不掺假。酒的味感绵长,入口湿润,舒适,不像白酒辣烈,燥心乱神。只是像人一样,再温顺的人也有脾性,诚然,再顺口的酒也会醉人。大湾米酒的醉人,我上次就见识过了,酒意是慢慢到来的,由远及近,由左右而至心间。缓缓悠悠,身子无端轻柔起来,脚步飘荡,云里雾里。酒不醉则罢,实实醉倒,三两天酒意都会缠身不离,纵是心有万念,却是手脚无力,动弹不起。
歌声四起时,我发觉自己是有些酒醉,整个世界也是酒醉的,抬眼四顾,一切变得轻轻悄悄,世界虚幻,伴有率性的晃荡,频率不高,却不曾有着半宿的停歇。绕着村庄环行的河水声,不时传来,恰是一湾清流,竟自向远。天光暗下来,眼里所见,是一叠紧跟一叠的屋脊,不时涌来,不时涌来,尘世静安,有迷醉的美好。远处的人,突然向我走近,还没到眼前,又急急去了别处。思绪停歇下来,酒又让人端到唇边。早省了推却,唯余下豪情,手起杯尽,落得四处一声叫好,早忘记诸般禁忌,纯粹的随心所欲。
酒量有些透支,平日里能躲开的酒事,一应主动让开,再不敢凑近。偶或遇着,也只是在一边,坐看别人的热闹。我现在是爱说一句话,早先酒量大,经常醉着,时今酒量小了,也就难得醉上一回。说的,也真是实情。
年齿渐长,历事繁复,身子也日渐与酒精相忤,时日稍久,酒量自个儿小了下来。于酒之态度,早少了旧时的横冲直撞,多是躲,是退,是让,是谨小慎微的自我保护。但就在此时的大湾,我已经少了早先时候的念想,不曾沉醉在苗家米酒里,哪里对得住如此美好的夜晚。把自己生生地往酒事里推,一推,再推,两三回合下来,酒还没走远,歌声就落在跟前,醉意便也泛开,东奔西突,直直地把我们导入一个别致的景地里,不醉也都不太可能。
心是异样的,步子也是异样的,心火四处流窜,让人丝毫不可安坐在临河的长椅,好生吃完一杯米酒,或是搛一箸野菜。身边的朋友也喝得不少,他的心里,定然也不安宁,回头看到的,是一张酒红的笑脸,我以为,此时才是本真的他。
雨水过后,寨子里的灼热又慢慢回来,杂着水雾清凉,在河风里吹过来,再吹过去。顺着河水吹去吹来,好是好,只是时间久了,也是会累。好在阳光适时从寨子的屋檐边跌落,仿佛有了牵引,有了由头,那些吹累了的风,径直去往远处寨子上空。阳光有时照在大家的脸上,有时照在回廊的影子里。有时是直照,有时又多是横斜。其实这些,于此间的人,都不要紧,甚至可以说成是阳光照或不照,有阳光没阳光,并没有太多的人在意。他们已然拥有了各自的一己世界,不再理会别人,只在意自家。
午后的阳光慢慢矮下来,四处的绿树高出视野。我走出门来,一湾流水依旧如常,兀自去远。清水是安静的,阳光是安静的,整个寨子也是安静的,自然,我也是安静的。只是我不知道,再过一个小时,我会被这安静的清水酿造的安静米酒醉得不再安宁,分不出南北,分不出东西,闹腾着,一点一点,忘记自己。
(作者:彭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