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两排樟树不是在冬日里落叶,而是延伸到仲春。这时春风骀荡,把叶片吹得纷纷然如雨下。像是约定好了,黄叶还未落地,新芽已经顶了出来。
老梁负责我们这一片的地面卫生,每天挥动自己扎的长柄竹扫把,扫上两次,还是抵挡不住落叶的铺陈,扫了又落,落了再扫。他送给我一柄一模一样的竹扫把,我有时会拿几个纸箱,把黄叶扫进去,装满了,端到后院晒干,放一把火烧成草木灰,施于生长中的蔬菜与花草。到了暮春,黄叶要少得多,老梁还是每天来两次,他是个守规矩的人,两次是个规矩,和黄叶多少没有关系。他默默地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人无从揣测他的心情,是快意了还是愁烦。在他打扫期间,装修工人也陆续进来,开始了一天的敲敲打打,尘埃从他们身边升腾起来,他们也不避让,于是不多久,满头满脸都花白了。如果装修是承包的,每一个人想着快点完成,省下的时间再承揽一些活计,那就更勤快了。在充满尘埃的空间里切割、钻孔,机声震耳,肯定是很不舒服的事,生活实在又有赖于此,那就不要挑肥拣瘦了,干吧。直到午饭后的短暂休息,他们才坐在石阶上,或靠在墙边,津津有味地划着手机屏幕,说话的声调显然不同了。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暮色降临时,笑着收拾工具,冲冲洗洗,脸上多了光泽,声响中也多了不少调侃、夸张。回家是让人快乐的。很快,数辆电动车先后发出轰鸣,招招手各自远去。像扫地、切割、钻孔,成为一个人的工作,肯定是说不上有乐趣的。如我,偶尔兴至,扫了几箱的黄叶,化为灰烬,是一种乐趣,乐趣多半是生存之虚赋予的。
叶生好几次约我去垂钓,我都以不会钓而婉拒。他的车上都是鱼腥味,他闻不到,或者说他觉得这味道太宜人了。他钓鱼后回家,从后备厢取出塑料桶、钓具,虽说是资深钓手,在行头上却没什么提高,一般的钓丝,一般的钓竿。邻居见他回来,总会挽住塑料桶,窥视战果如何。有时钓上几尾大鱼,便博得一片叫好;如果是一个空桶,邻居们则认为今日白费了。叶生不吭气,觉得这些都是不谙垂钓之人,不值言说。他常把车开到远处,在河边坐上大半天,修长的柳丝垂了下来,正是飞絮时节,飞絮落在水面上,被悠悠的风带走。村子靠山,离这里不远,有一两处还起了炊烟。他不觉得肚子空,也不想挪到村里小食店吃一碗面,而是在那里坐着,舒服极了。时间对每一个人都一样,都是拿来用的,或用在这里,或用在那里。在时间能为己所用的这一部分,叶生就用来支持自己钓鱼的乐趣。他一脸闲适,似乎不知今夕何夕,还有点想笑,暗喜。他在出版社管理图书的进出,脑中偶尔想到明日又要上班,要面对巨大仓库里的无数存书,他就叹一口气,皱皱眉头,把手一挥,像要挥别这些无奈。
寇北辰先生是我青年时代认识的书道朋友,他长居古都洛阳,与我这里隔山隔水。寇先生年长我不少,待人和善,脸上笑意可亲,让人骤见便觉宽松。一个人没有京洛缁尘而有古风,这是我首先喜欢的。后来各自忙碌,待到再一次电话联系时,已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寇先生给我写了长信,寄来他的作品集。我眼前浮现的是他三十多年前的模样,尤其是诚恳的笑意。他是那种以自适为佳的人,好书道,嗜京剧,在外面是很少有他的消息的。一个人痴迷于自己的世界,外在的扰攘自然进入不了。自己玩索穷研,快意无尽,以无忧独得此生。寇先生花了很多时日来琢磨汉代的《礼器碑》,它的秀骨清像,不少人写到清像就停住了。寇先生的本意是把它临得逼真一点,真到骨头里去,临写到最后也就脱而化之,遗其骸而得其神。很多人开口谈书道,就说用笔、结体,或者创造、风格,并没有察觉一字之中流动的态度,雅致的、市俗的、淡逸的、强雄的。如果把寇先生早年《礼器碑》的临作次第摆开直到如今的八十九岁,真能看到笔调的迁变——从青年笔下的英雄气概到此时的古朴淡素。没有谁看到时日的那双手在推动,却可以看到渐渐来往的朝夕晨昏,渐进渐渐进,那就自然之至了。字如其人——也可如人的容颜吧。从寇先生的字里,我看到他的容颜了。
从高楼看三环路,无数的车子日夜穿行。没有红灯,车道开阔,符合快速行驶的意义。有时,这条路上的车静止了,那么,给车手的观察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脾气不好的一个劲地按着喇叭;心急的跑下车到前面看个究竟;更多的车手刹住车一脸茫然——既然自己没能力处理,就行老僧不闻不问之法,等待。这时看看前面的车、左边的车、右边的车,很高档的、很一般的,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一个人对某些颜色是敏感的,车的色泽和车主的喜好肯定一致。尽管都是在路上跑,有的铮亮清爽,有的则尘泥浑身,让人想起不同的生活态度。譬如有洁癖的,他对一辆车也会有很高的要求,这个城市充满粉尘,一样穿行在粉尘中,他的车还是会比别人的清洁许多。一个人驾驭一辆车,反过来一辆车也可以诗意地解释主人。型号不同,造型的差异也明显起来,有的线条柔和宛转,像顺着指缝滑过的绸缎,有的则棱角突出,有如生铁坚硬——人车合一,我的理解并不囿于技能,还有人与车的情性。譬如前边那辆扁扁的跑车,紧贴着地面,幻影一般,它的冷艳使其他车子离它远了许多。懂车的人说这样的车在这个中等城市,没有哪一条道能让它常速奔跑,明摆着不是买来使用的。当一辆车不以使用为务,那么它的含意就多了许多。
一个人在外活动,常会把欣赏老旧村落、宅院纳入行程。这些村落、宅院达不到古旧的程度,只是老旧。古旧的场景已经没了,老旧的再不看很快也没了。有一对老对联可以视为老旧村落的脸面:“幸祖宗克昌厥后,愿儿孙长发其祥。”一个大家族,一个小家庭,都深藏着如此的愿望。先人已矣,子孙是否能撑门面关乎重大。留在镇上的人无多,老者多以自处为乐,心平气和地守着旧居。老人让我看了族谱,算是给我一个大礼。族谱请专人修过,字迹工整,秩序分明,皆以文言文为之。那些为族里争光的、有重大贡献的,在笔墨敷陈上做了倾斜,予以特别褒扬。越往后成就大抵持平,每一家皆有子女考上大学,或者得了某一级奖励。族谱就是家族最公正的脸面,虽然理性,却可以品到里边的温度和厚度。当然,乐于细看族谱的人无多,族谱绝大部分时间在保管人的橱子里深睡。更多的人喜欢感性,在镇上看拔地而起的新宅院,它们是立体的,纸本的族谱是平面的。像是相互约定,楼层不超过邻居,也不低于邻居,以这样的形式表示和睦。我看到新楼群中还是夹带着一些衰颓的老宅,黑乎乎的瓦片,草长满了院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发生变化的和不变的形成对比,让人看到真实的从前和真实的现在。盖了新楼的主人热情地邀请客人对内装修进行指导——这当然是客套话,客人们自觉地进行赞美。譬如主人说这一层是孩子的,青年人嘛,色调明快一些,简欧最合适不过了。那一层是自己用的,中式格调,由于喜欢古色古香,也就一水的红酸枝家具,厚重笃实。加上这些年红酸枝外表有些氧化,更显深沉大气。不过主人话锋一转,说自己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只是春节期间才回来几天。有人冒失地问,既然如此,何必耗资盖这么一栋空房子,主人只是笑笑。
清人哈斯宝说:“有形就有影,有影就有形。”人与物都如此。我们在很多时候是擦肩而过不必与人与物有深交的。我们只是从其外在形态来感觉,这明显是一种边缘的接触方式。但这种方式能给人更奇妙的揣测,咂摸其中的种种意味。在造物之初始,外在与内在就一并形成了,赋予了人与物无尽的表情——一茎衰草、一丛新篁、一个少年、一位老者,也许是一个摇曳的幅度、一个迷离的眼神、一个嘴角轻微的嗫嚅,不管与内在契合,还是截然相反,在外人得以捕捉的一刹那,都会感慨世相的丰富难以言说。
(作者: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