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医科新思考】
医学强则国强,医学是强国的学科——我曾经在各种场合这样说。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中,医务人员的负重逆行,让国人前所未有地深刻感受到他们的珍贵与伟大,医护理应成为最受敬重的职业;医学可以救国,理应成为值得高度重视的学科。
“规划得当、认真实施的医学教育,是综合性健康服务的坚实基础。”21世纪初,医学院校被合并或有其必要性。然而,合并后对医学教育内涵和医学科技能力产生的影响,值得进行科学且严谨的客观评估。近几年来,众多大学甚至师范类专科类院校纷纷创建医学院,这是尊重学科发展规律、重视医学教育,还是浮躁功利呢?值得大家认真思考。
如今,新冠肺炎疫情汹涌来袭,令我们猝不及防。医务人员闻召而动,临危不惧,勇往直前,在国人感动和敬仰的目光下,挽武汉狂澜于既倒,扶生命大厦之将倾,成为当之无愧的国之肝胆。我在多次感动、担忧甚至哽咽中送行战友,也数度览阅前线来信,这些都让我陷入对医学教育的沉思中。如今,国内疫情结束的曙光已经初显。因此,我想从微观层面、三个角度,谈一点思考和意见。
“法”与“史”:
医学法学和医学史学应该成为医学必修课
全面依法治国是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方略。疫情伊始,习近平总书记就强调要为疫情防控提供有力法治保障。不难窥见,有法不依或依法不严可能是此次疫情发生并泛滥的重要原因之一。知法守法用法护法,提高预防犯罪和自我保护能力,是解决中国这些年来反复堆叠加剧的医疗和公共卫生问题的重要路径。为此,学习并掌握医学法律法规,理应成为医学生的基本要求。
“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也是最好的清醒剂。”20世纪初,全权总医官伍连德堪称国士,彻底逆转了东北肺鼠疫大流行;新中国成立初期,消灭血吸虫病的战役,可歌可泣,造福黎民;21世纪初,抗击“非典”的教训与经验,更直接改写了国家传染病防治法……今天,我们正在面临的新冠肺炎疫情阻击战,也终将成为一段可泣可歌的悲壮历史。
桩桩件件,史鉴不远,然而我国医学院校鲜有开设医学法学课程和系统的医学史教育。疫情期间,北大医学出版社开放《医学法学》《医学史学》教材电子版,急用先学,值得点赞。但是,对医学史的学习,应成为医学人的常态。建议合并医学院的综合性大学,着手建立并强化医学法学、史学研究,忠实记录医学历史,编写医学史学教材,并成为医学生通识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既可“以史为鉴”,让后代从历史悲剧中汲取信息,从容应对现实挑战,也能为立德育人、树牢科学精神发挥积极作用。
“博”与“专”:
“博学而后成医”是医学教育永远不变的信条
记忆中,21世纪以前的医学生虽然所学教材不厚,但依然博览群书,牢牢把握一切学习机会。实习时,主动跟着老师轮急诊、出门诊、查病房、做手术,唯恐学得不深、看得不多、做得不好。但是,我们必须承认,现在不少医务人员学习方向“过于专业”,甚至自我防护知识都要靠“临时抱佛脚”。临床“亚专业”越分越细,多学科会诊成为“创新”。“混乱”的学制和实用主义、精致的自我价值导向,医学教育自觉或不自觉地陷入“专”而不“博”之中。医学生们的专业分流越来越早,甚至“弯道超车”,走向直“专”。更有甚者,大学四年级便开始物色导师,很早就进入三级学科甚至亚专科。有的导师也乐于其成,毕竟能有论文发表。不少学生对不是自己主打领域的学科,持以懈怠、放松的心态,只是报个到、“打个酱油”,甚至人影难见。出科考重理论,轻能力,考完就忘成常态。这样的教育状况无疑正在伤害医学教育,很难培养出既“博”又“专”的医学精英人才。
其实,英文“doctor”既指医生,也指博士。言下之意,医生既能治病救人,也能饱学渊博。我国先贤早有言,学不贯今古,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断不可作医以误世,更常将良医与良相相提并论。在美国,大学本科往往并不开设医学专业,想要学医,需要先打好数理化生以及文史哲的坚实功底。现代医学工作者不仅应该拥有较全面的医学知识和技能等“硬实力”,也应该拥有心理学、人际沟通学、逻辑学、卫生管理学等知识和能力集聚的“软实力”。在科技突飞猛进、医学进入“新医科”的时代,数理化乃至现代信息学、全健康学(One Health)也极其重要。为此,我们必须建立卓越的考核与评价机制,引导学生将目光放长远一点,知识结构更广博一些,打牢基础,才能拓展思路,大有裨益于良医的养成。以考试和功利为结果的学习,则难以实现“博学而后成医”。
对此,我提出如下建议。其一,学生必须摒弃应试教育,变被动上课为主动上课,变“被”读书为“要”读书,变机械式读书为研究式读书,努力成为学习的主人,养成自主学习的能力,无师亦能自通。其二,必须从顶层设计更科学的医学教育体系,下决心改革完善医学教育学制。可在以“5+3”为主体的医学学制中,五年本科中放慢脚步,低年级进行通识教育,高年级开始“全医学”教育,培育博雅人格和良医素养,并以下社区为主,辅以临床实习。本科后,直接进入3年规范而非形式的规培,柔性化引导医学生进一步提升临床技能,强化通科培养,后期理性选专业。期待更有作为的,在专培中“精”分专业,最大限度确保从“成人”到“成才”再到“成功”的循序渐进——这应该是适合国情的合理选择。其三,国家应该大幅度提升规培和专培医学生的生活待遇,确保他们心无旁骛,减少后顾之忧。
“柔”与“刚”:
医学的温度体现在刚柔并济
面对生命的医学,需要温度和情怀。一句温暖的问候,一个真诚的眼神,一个亲切的手势,不但令人感动,也大有利于医患互动和病人康复。在疫情战斗中,隔离防护服上从写上名字到打油诗,既鼓舞了士气也缓解了压力,这就是医学的温度。在迄今对新冠病毒尚无特效药背景下,这样的基于科学认知基础上的人性温度,对降低病亡率、提高治愈率的作用不可小觑。
但是,也有一些情况让我担忧。针对新冠肺炎的临床试验已经多达200多项,让人眼花缭乱、主次混淆,其间的利益纠葛更让人不寒而栗。我想,必须大胆地说出来,医学的温度,除了求善——温情脉脉的爱心和视病人如亲人,还有同样重要的求真——在求真中,呈现科学理性的百折不挠,并凸显对疾病发生、发展及结果实事求是的敬畏之心。
医学的精神内核就是求真、求善、求美。医学知识既饱含生命的逻辑性,也时刻呈现生命的整体性、系统性和协同性。聪慧的医学生,除了“死记硬背”,更要培养问题导向、辩证、逻辑、系统和科学思维,进而兼具宏观和微观思维能力,方能体会医学的美与快乐。医者更需要相信科学,少迷信“权威”;需要坚持真理,在慎思慎独、慎辩慎识、慎微慎行中治病救人。
医学教育也需要温度,需要柔中有刚,刚柔并济。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乖孩子”,但医学生不能习惯性柔弱,盲目性点赞,要在充分尊重科学的前提下敢于质疑,因为不确定性正是医学的特点。人云亦云,趋炎附势,唯上不唯实,何来创新和突破?以学生为中心,绝不意味着迁就学生,更不能因为对学生严厉而担心受到家长指责和学校“处理”。“严师出高徒”并不过时,“严是爱,松是害,不管不问会变坏”很有道理。与此同时,我们老师应该有大局观,与时俱进,信任青年学子,积极鼓励并引领他们开疆拓土,让他们在医学教育和初步实践中,体会自我价值和职业尊荣。这次疫情防控战役中,“90后”甚至“95后”散发出无数让人既感动又感慨的“爱与责任”的光芒。有境界自成高格,经考验方见本色。医学事业需要可持续的蓬勃发展和传承,需要不同年代的医生一以贯之,薪火相传。
十多年来,有关我国医学教育的反思,从未间断,但多数无果而终,并进而在无奈中继续保持“沉默”。这样的一波三折,于世无益,于医有害。如果依然没有及时的总结和反省,我们有理由怀疑,疫情过后,医学能否得到足够重视?医疗环境能否得到足够改善?医学教育质量能否得到大大的提升?国家要强,先强国民;国民要强,先强精英。古今中外,良医一定是为社会所敬仰的精英,甚至是国之肝胆所系。
医学之路,道阻且长,需要不懈付出与经久坚持。不言放弃,勇于担当,在不断校正方向中奋力前行,应该是我们医学教育人的不二选择。
(作者:陈国强,系中国科学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副校长、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院长)
(项目团队:本报记者 张春雷、晋浩天、颜维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