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宽窄窄的麦田里,积雪尚未消尽,白白绿绿,胖胖瘦瘦,星点斑驳;村庄上,彩旗横街而悬,家家对联红,户户灯笼摇,春节就在跟前了。
年货早已备好,肉、蛋、鸡、鱼,菜、果、糖、茶,全乎得很。这是多年的惯例,初一干儿子到,初二俩闺女回娘家,初六外甥侄子们还要来,八十二岁的老郭把年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毕竟一年难得聚一回,毕竟是个过个年少个年的人了。
菜单也已提前盘算好,卤煮花生、姜汁松花蛋、五香猪头、肉末灌肠、炝锅花菜、油焖大虾、芹菜炒肉、红烧肉丸、蒸鸡炖鱼……八凉八热,不怕剩就怕少,村里人过年,要的就是丰盛,要的就是富余。
尽管都不是外人,尽管日子也都是提前定好的,老郭还是要一一打过招呼:“没事早点儿来,都准备好了!”
代梅,冀中平原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四五百户的地界不算太大,但街巷纵横,四通八达。因这交通便利的优势,代梅就成了连接四方村落的要道,年上,大小车辆,穿梭如流;走亲访友,人行若织。鸣响的车笛、爽朗的笑声、开怀的祝福,这是年的节拍,这是年的韵律。
年三十午饭吃得早,为的是提前下手包饺子,饺子是代梅人年夜饭的主角。年夜饭自然也是吃得早,四五点钟,吃完饭,忙活了一年的街坊邻居们相互走动走动,问个好,祝个福,总结一年得失,这也是一种传统。
怎么说呢,村里的大喇叭是赶在年夜饭之前响起来的。这种情况是个例外。没事没情的,大喇叭一年到头也响不了两回,这一响,一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大喇叭的声音带着回响,“乡亲们,串门聊天的停会儿嘴,包饺子的放会儿手,给大伙儿说个火燎眉毛的事儿。南边发了新冠病毒引发的肺炎疫情,厉害得很,今年过年啊,都嫑串门了、嫑拜年了、嫑走亲戚啦,告诉在外的亲戚孩子们,都嫑回来啦,都重视起来啊。我再说一遍……”
老伴儿耳背,自顾包着饺子,俩人饭量不大,但必须得把初一早上的赶出来。
老郭挑门帘从院里进来,趿拉着靴底子,不声不响坐到椅子上,面无表情。
“咋啦,大过年的?”老伴儿抬眼瞅了老郭一眼道。
“不叫走动啦——”老郭扯着嗓子,拉着长音,生怕老伴儿听不见。
“谁说哩,为啥?”老伴儿终于停下粘着面粉的手,一脸惊愕。
“村里说哩,上面的通知,南边闹疫哩,怕传染……”老郭咳嗽两声,又抬高了嗓门儿。
“南边和咱这儿嘛关系,远着哩,也就是说说的事。”老伴儿不以为意。
“要是不急,不会大过年的响喇叭。”老郭若有所思。
“自个儿家的人也不行?”老伴儿问。
“可不!不行。”老郭瞪着双不大的眼睛,目光坚定。
“炮仗禁了,亲戚也不让走动了,还叫个年?”老伴儿的语气,埋怨加不解。
“这个年,八成要这么过了。”老郭叹了口气道。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疫情”成为全村人的话题。
原因来自两个字:防控。
村上两条主道,四个进出口。先是西口拦了绳子,接着东口设了路障,再接着南口挡了栏杆,仅剩下的北口,也摆了挡牌,站了村干部。
大喇叭闲不住了,没有了鞭炮声的代梅村,断断续续的广播声成为唯一动静。形势播报、政策讲解、防护知识、上级规定……轮番上阵,一遍又一遍地播。
人们开始坐不住了。
最先热闹起来的是村民微信群,铺天盖地的疫情信息刷了屏,网站信息截图、短视频链接、安全防护知识、疫情定时播报……几天前与每个人还很遥远的事,一时间走进了代梅人的生活和日子,走进了他们期待已久的年。
接着是悄没声跑出来站到门口的人们,他们观望,他们试探,以期通过大街上人们的走动来判定“大喇叭”的真实性。可不是嘛,人们都还等着走走串串,都还等着拜年哩。
除夕夜,老郭翻来覆去睡不着。
怎么说呢,年三十晚上,除了本家兄弟进屋打了个照面,不到一杯茶工夫就走了。之后,再没人来。这让老郭心里很不得劲儿,村里人讲人缘,好面子,来的人多人少,就是最好的证明。
四点多钟,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鞭炮的闷响,老郭推了把熟睡的老伴儿,“该起了。”
时间无大差,年年在这时。起了床,老伴儿洗漱,烧水,煮饺子,老郭开了屋里、院里、大门口所有的灯,两扇大门吱呀呀地展开,像蝴蝶开了翅膀。
吃罢饺子,端出备好的烟、糖、花生瓜子,老俩坐在屋里一声不吭。老郭辈分高,拜年的后生们自然就多,他们每年都要提前迎接。
五点,没人来。五点半,还没人来。六点多了,仍旧没人来。东方都飘鱼肚白了,还是没人来。
老郭心眼儿里就有些失落,他站起身,到大门口瞧瞧,大街上空荡荡,冷清清的,哪有什么走动拜年的人群啊!
联防起来,一个村就是一个堡垒。
毕竟是“年”这个日子,亲戚不走动走动,真的好似缺了亏欠。几天里,村北口断断续续开始人头攒动。
疫情生于南方。对于一个北方乡村而言,南方是个十分遥远的地方。人们还是心存着一丝希望。
然而,只是希望而已。
代梅人大包小包准备出门的,被村干部劝了回来,“管控起来不仅是为自己好,是为一家人好,更是为亲戚家的人好,万一有了事,连累一大片……”村干部的话,言简意赅,直戳要害。吧嗒吧嗒话里话外的滋味,人家说的确实是这个理儿,自个儿拿着命不当回事,不能说别人不当回事,更何况,还可能连累一大片呢……
外村稀稀拉拉走亲访友的,也被拒之村外了。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村干部说得清楚,人们听得明白,疫情猛如虎,张着血盆大口去咬人。“回吧,回吧。”亲戚里道打心眼儿里认同了这句话。可不是吗,非常时期,谁还不理解其中的得失轻重,不走动,亲戚断不了,平安了,日子才会长。
干儿子打来电话:“干爹,今年情况特殊,不过去了,电话里给您二老拜个年。”
放下手机,老郭心眼儿里不得劲儿,头脑却清醒得很。他这一辈子,老实巴交,勤勤恳恳,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老百姓过日子,要听话,听党话,跟党走,要不然日子就走偏了。三年自然灾害、非典……老郭这一辈子经历的大灾小难多了去了,不都是本本分分听了国家的话、照着上面的规定做,最后都好起来了。这是一辈子的经验之谈,现在的舒坦日子就是这么来的。
“都嫑来了。”老郭揣着手,低着头道。
“妮子他们也都让不来了,俩宝可都大半年没见了。”老伴儿问。
“来干吗,少惹点儿麻烦吧,没听说嘛,闹不好连累一大片,咱不搞特殊。”老郭下了决心。
思忖片刻,老郭拿起手机,拨了号码。
不走动,不串门,代梅村却“火”了一批人。
年轻人在短视频上开了账号,自编的段子、自拍的视频、自找的乐子、地道的家乡话、浓浓的故乡音、滑稽的表演秀,发出去,不求多少点赞量,求的是给认识的亲友们献点儿笑声。
“叫你娘看看二宝呗,你娘想了。”电话这头,老郭对电话那头的二闺女文素说。
“爹,你们也不会视频,咋看?”
“谁说不会,会着哩。”
这倒出乎二闺女意料之外。她给爹买的智能手机快一年了,老头就会接打电话,除此之外啥也玩儿不转。年上不让走动了,老郭知道年轻人手机玩儿得溜,就让他们教,别的不学,就学视频聊天,不会发,记住接听键就行,简单,记得住,一来二去,竟然也会鼓捣了。
视频里,二宝咧着嘴,露出刚刚掉了牙的豁口,冲着老俩笑。视频这头,老伴儿颤抖着嘴唇:“宝换牙了,宝长高了……”二宝嘴甜,姥爷姥娘一个劲儿叫着,叫得老俩皱纹开花,前仰后合。
“宝啊,姥娘给你留着好吃哩,你不来,一个劲儿给你留着!”说着说着,老伴儿眼圈就有些红润。
老郭冲着视频嘱咐了两句,赶忙挂了电话。“都挺好,你来个什么劲儿!”
老伴儿用衣袖抹抹眼角,“嗯嗯,都挺好,都挺好,比嘛都强。”
管控还在继续,日子也在走着,走着走着,年就过去了,走着走着,春天就来了。
是的,没有了亲友相聚的热闹,没有了磕头拜年的礼节,年却依然是年。待在家里不缺吃喝,没事儿看看电视关注一下国家大事,那些个传言,该信的信,不该信的就当耳旁风,安安稳稳守好自己这个家。新时代的乡村之年,在一场突如而来的疫情中演变出另一种韵味,文明的、简单的,却又不失幸福与安康的年。
疫情管控已然半月有余。这期间,我问过几次乡村的情况,回答是:乡亲们的日子稳稳当当,平平安安。
疫情肆虐的火苗正在一点点被扑灭,最厉害的南方也是捷报频传。淅淅沥沥落了头春第一场雨,润物细无声啊,土松了,田绿了,路边的树杈枝条上都挂了叶苞和花骨朵,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了,希望就来了。疫情暴发,我们从来不缺少希望,更不缺少力量。正因为如此,春天无恙、乡村无恙、城镇无恙、人民的生活和日子无恙,过不了多久,满世界都将是一片繁花似锦。
这是我在庚子鼠年春节的所见所闻。
老郭是谁?
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农民。
我,就是他的干儿子。
(作者:黄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