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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17日 星期五

    皖南的年

    作者:钱红莉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17日 15版)

        愈近年根,愈向往回到乡下过年。

        在吾乡枞阳,大约腊月中旬的样子,村里人家便开始杀猪。

        猪肝,切薄片,直接下在清水里汆着吃,出锅前撒一撮香葱,香而糯。猪肺可做心肺汤,鲜极。猪肠是好东西,杀猪师傅擅于拾掇,变魔术一样,一会儿工夫就将整副软塌塌滑溜溜的大肠翻转过来,盘成直径一尺长的圆圈,拴一根草绳,挂在墙上。接下来的深加工,则由当家主妇完成。

        在吾乡,猪大肠最有吃头。洗净,装入浸泡一宿的糯米,剪成一节一节的,两头以麻线绳扎紧。待白铁锅里的水滚开,将大肠下进去清炖。是燃烧蜂窝煤的那种炉子,急火燎开,炉门封上,留一丝风口,文火慢炖,大抵两小时而成。肠衣脆韧而滑爽,糯米饭软硬适中,越嚼越香,人间至味。吃过糯米大肠的人,一辈子不会忘。三十多年往矣,再未享用过这款美食。

        杀猪也多是为着办喜事娶媳妇之需——半边猪当作彩礼。猪身贴满红纸,斜躺于稻箩,挑至女方家;余下半边猪,自家办酒席。吾乡结婚的日子,总选在腊月或正月,岁尾年头,算是喜上加喜。也有酷夏娶媳妇的——姑娘有孕在身,等不及腊月了。夏天里,村里来新娘子,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尽管猪也杀了,宴席也摆了,也总显仓促潦草,不比腊月正月那么隆重。夏天嫁过来的新娘子,眉宇间总有一种失根漂泊的忧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似乎不太快乐。

        纵然每家每年都会养上一两头猪,到年末,许多人家还是一路牵着哄着,送去镇上收购站,换一些钞票,积攒起来,用来盖屋、娶媳妇,或者当做来年开春的化肥钱。鸡鸭鹅,倒是有的。临年关,慷慨大方地宰几只孝敬老人,大人也才舍得喝一碗汤。

        童年的腊月,晴天多。

        一只肥鹅,杀了,投于稻箩,坐在门口明晃晃的日光下,安静又专注地拔毛,一点也不急躁。腊月里,连风似也变得温存,尽量吹得轻一点,再轻一点,不至于将鹅毛吹到天上。一只大肥鹅的毛,拔一上午也拔不完,拔着拔着,便到了中饭时间,拍拍手上的鹅绒,将鹅丢在稻箩里,径直回堂屋吃饭。吃罢,接着拔。拔完大毛,尚有深嵌于皮下的毛桩子,需一把小镊子,一根根夹出。拔鹅毛桩子,真是一场禅修,急不得。大鹅一生都是吃稻子和青草的,毛拔光了的鹅,能看到皮下脂肪,实在娇艳好看。褪了毛的鸡鸭,一样娇黄欲滴,一起拎到河边,剖肚,洗得干净,挂在结满冰锥的屋檐下,等年三十晚上煨炖。

        初一早晨,扯一只鸡腿放在蓝边碗里,再放五香蛋、糯米圆子若干,上头盖一筷子挂面,热腾腾地端给隔壁单过的爷爷、奶奶,或者堂爷爷、堂奶奶。年初二,小孩子照例要去给外公外婆拜年。拎一包挂面、两条方片糕、两斤肉、一斤红糖等什物,走四五里的路,被外婆接到,尚不及中饭时间,她便到灶房,旋即端出一碗鸡腿面。小孩子总是“年饱”,哪能吃得下,顶多喝几口挂面汤,吃一个黑黝黝的五香蛋,甚至看见鸡腿,只觉得油腻。一只常年被白菜萝卜填充的寡瘦的胃,如何经得起突然到来的荤腥?如今,日日吃荤,胃也不觉什么,许是锻炼出来了。

        21世纪了,吾乡不知可还保留了年三十黄昏家家宴请菩萨的古老风俗。这并非封建迷信,而是新旧交替的仪式,更是对天地自然的敬畏。

        三碗菜摆在篾篮里,拎至野外。村前,纵横着一条条高耸的圩埂,大多数人家将宴请地点选在圩埂背风处。一只整鸡,是一碗;另一碗,肉烧生腐;一大块四方形的五花肉,又是一碗。这些大荤,平素看也看不见。

        鸡,是公鸡,略略于开水里焯一焯,迅速定型,捞起,于鸡脖处奇巧地插一根火柴杆般细小的竹棍,令鸡头微微昂起——整只鸡赤身裸体端坐于碗里,随时要打鸣的架势,活灵活现;四四方方的一块五花肉同样在滚水里焯一两分钟,原先松垮的肉,即刻端正起来;再取五花肉一块,切至麻将大小,锅里煸出油,倒入生腐爆炒几下,盛起装碗。生腐,与合肥的豆腐果相若。

        三碗大荤,一字形搁在地上,再斟三杯白酒。拿出折叠至扇形的黄表纸,分成三堆。划一根火柴,火焰明黄,黄表纸燃烧之后的灰烬,笔直地往天上飘。将一挂小爆竹丢在燃烧的火堆里,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末了,将三杯酒一一倾洒于草地,大人、小孩一齐朝虚空中的神仙磕头。

        乡村空旷无垠,村庄四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映衬得人世虚静庄严——各路神仙端坐天庭,默默欣赏这极富仪式感的人间。

        宴请完外面的神仙,回家继续以这三碗荤菜请自己的祖先用膳,我们方可吃上年夜饭。年三十的夜,渐渐黑下来,我们姐弟仨跪在堂屋,给虚空里的祖先磕头。妈妈喃喃自语:“老祖宗保佑孩子们通通泰泰的哦……”年年如此。

        初一早饭前,三碗白粥,三双筷子,一字形摆在桌上,意即,祖上先吃。过一小会,白粥撤下,倒入猪槽,我们才能吃早饭。盛粥、摆粥、撤粥,都由我来做,谦恭有礼,庄重无声,丝毫不觉无聊烦琐,有所依有所信的一派虔诚,也是年的仪式感的组成部分。

        那些年,爸爸总是缺席,他过年难得回家。他们的轮船年三十或泊于上海,或停靠于汉口、芜湖……他是给船员做思想工作的政委,必须起带头表率作用,不能擅自离岗,他手下的几十名同事倒可轮流回家过年。

        别家出去请菩萨,都是父亲带着家里的男孩,女孩极少参与。唯有我们家,年年由妈妈领着我们去。记忆里,妈妈总是教年幼的弟弟怎样划亮火柴,给纸点上火。

        这些风俗,随着年岁的痴长渐要忘记了,每临春节,执意在心里过一遍,仿佛重回童年,得到一颗糖,一直含在舌上,舍不得咀嚼——有一种甜,丝丝入扣,如圣光普照,它一定来自天上。

        (作者: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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