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
村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那是乡亲们开始烧草把子做饭了。
秋收后的田野,水稻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父亲把田野里的稻草捆成草扎子挑回家,然后又将一个个草扎子拆开,均匀地撒在阳光明媚的禾场上晒干,就可以绞草把子了。
我拿起竹制的草耙子,从四面八方向着一个中心,把禾场上的稻草拢成一个小丘陵。母亲搬来一条小板凳挨着草堆坐下,右手拽起一把草,左手抓住草的另一头。我双手握着竹钩子,勾住母亲手里那缕草旋转起来。母亲一把一把地让出稻草,我则旋转着竹钩子慢慢地向后退去,随即,一条孩子手臂粗的草龙就在竹钩子与母亲的手之间延伸开去。估摸着草龙有一张床的长度了,母亲就会做出回收的动作,我马上停止后退,一边继续旋转竹钩子,一边配合母亲绾草龙的动作往前走。待到草堆跟前,我抽出竹钩子,母亲抓住草龙头,朝预先留好的草眼里一插,自此,一个麻花状的草把子就成型了。
母亲把绞好的草把子扔向一旁。一会儿,草把子就堆成了小山包。太阳底下,粗糙的草把子在禾场上集合,等待主人的命令准备迁徙,即“码把子”。我双手并用,将草把子每层四到五个码好。码得有一个手臂高了,就倾下身子,用胸口压紧,左右手两边抄地往下一合,就将一摞码好的草把子抱起,送到灶屋的墙边码得整整齐齐,如同小长城一般。
用新鲜稻草绞的草把子,由于晒得干燥,引燃后几乎不用管,火苗就会蹿得老高,用红红的舌头欢快地舔着锅底,直到饭香菜熟后化为灰烬。难烧的是屋茅草把子。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家住着几间稻草盖顶的泥砖屋。家乡多雨,几段漫长的雨季过后,屋茅草就沤烂了。待雨住天晴,茅匠师傅把屋顶翻修完毕,偌大的禾场就被大堆大堆的屋茅草占领。用屋茅草绞出来的草把子烧火,火苗病恹恹的,还伴有缕缕黑烟。
每当春插、双抢或秋收来临,其他人都出去干农活,留下母亲和我在家煮饭。我蹲在灶前,抓来一个屋茅草绞成的草把子,扯出草龙的一头拆散,然后腾出手来点燃一根火柴,把火柴头上瞬间冲起的红色“小花”移到屋茅草下面,再将草把子小心地塞进灶膛深处,横放成“一”字。接下来,我双手握住火钳,拨开草把子下的冷草灰形成一个空洞,让火烧起来。大半个把子烧完,锅也热了,母亲挖一勺洁白的猪油放在锅底,待稍稍融化,就把蔬菜倒进去,操起锅铲炒起来。
谁知蔬菜还未炒熟,草把子的缝里就开始偷偷溜出几缕黑烟。很快,黑烟越来越多,火焰挣扎了几下便灭了。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握住火钳捅进灶膛胡乱扒拉,在草把子下扒拉出一个更大的空洞,然后鼓起腮帮子对着空洞一阵猛吹,只见草灰“呼”地飞起,黑烟从灶膛逃出,慌不择路地迎面扑来,熏得我眼泪直流。
焦头烂额之际,我只得拿来竹制的吹火筒,一次又一次地向黑烟发起冲锋。折腾了好久,草把子才疲惫不堪地燃起几朵胜利的火焰。我趁火苗尚未熄灭,赶紧抓起火钳夹住一截草把子抖散,烧完了上一截再接着抖散下一截……就这样,草把子燃了又熄、熄了又燃的情节反复上演,直到把一顿饭完全做熟。在灶屋弥漫的黑烟里,感觉母亲和我恰似那人间烟火中的神仙,辛苦并满足着。
烧草把子的经历不算美好,现在想来,那屋茅草把子虽然遭受了雨水的摧残,火力大打折扣,但其内心的火热丝毫没有改变。它始终记得献身人间烟火的初心。
后来,日子越过越好。我家建了一栋砖混结构房,厨房也变得现代而时尚起来,草把子便逐渐从生活中消失了。如今,炊烟已追随稻草远去,但在记忆深处,我仍然感谢着那些曾经温饱了生活的草把子——是它们以燃烧自我的方式,默默无闻地滋养着我成长。
(作者:石智安,系湖南省益阳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