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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13日 星期五

    这一条贯穿历史血脉的路

    作者:钟兆云 《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13日 14版)

        “压平路上的崎岖,碾碎前面的艰难!我们好比上火线,没有退后只向前!”

        20世纪30年代初,聂耳与电影导演兼词作者孙瑜在上海联袂为故事片《大路》创作这首歌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群特殊的人也在悄悄地开辟一条路——一条起点在上海,比常规筑路更崎岖、更艰难、更危险也更伟大的路。这条路的命名也很特别——中央红色交通线,后来,历史更形象地称之为“苏维埃的血脉”“中国共产党的生命线”。

        今天的人们来到闽西永定金砂乡,面对红色交通站态势图,注目这条红飘带般蜿蜒的交通线时,仿佛能感受到它的隐秘和伟大。它的线头握在彼时上海的中共中央手里,线尾收官于红都瑞金。在其他几条线路先后遭到毁灭性破坏后,上海——香港——广东汕头——广东大埔——福建永定——福建上杭、长汀——江西瑞金这条线路,始终屹立不倒。说白了,这条交通线能沟通上海党中央与朱毛红军、中央苏区的联系。当年,周恩来、叶剑英等要人及重要物资、情报,穿过上海、香港、汕头,然后隐没在闽粤赣三省绵延数千公里的高山密林,在赤白交界地区或昼行夜伏,或昼伏夜行。面对随处可遇的毒蛇猛兽,何以穿越沿途那重重关卡、层层封锁,何以闯过国民党军警的盘查、暗哨的追踪,何以避开反动民团的袭扰,又何以化解叛徒猝不及防的出卖?个个难题,招招致命!

        这条险象环生、充满挑战的路,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能够隐秘地助力革命发展,注定是一条担当大任之线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那个特定的时代,要保证这条交通线的安全畅通,却比开路还难,难于上青天!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血泊中,路在牺牲里。那些年,光发生在伯公凹交通小站的故事,就令人动容。伯公凹是从广东进入福建的最后一站,也是由国统区进入中央苏区的第一站,战略地位一目了然。邹作仁、邹端仁等七兄弟先后加入地下交通员队伍,前仆后继地踏上这条红色交通线,用一声声呐喊吓退魑魅魍魉,凭一腔腔热血点燃革命的火炬,靠一尊尊无畏的身躯填平脚下的坎坷,“虽九死其犹未悔”,留下了“伯公凹七烈士”的悲壮故事。如此满门忠烈,能不惊天地泣鬼神?红色交通线啊,点点都凝结着烈士的血泪!

        青山作证,史册有载:永定交通站即闽西工农通讯社,与香港并列为中央红色交通线两大站,是设立于内地的唯一大站,管辖着周边沿线星罗棋布的中小站,在护送领导干部、运输紧缺物资、传递情报等方面居功甚伟,这条交通线在强敌多次残酷的“绞杀”中仍如不死鸟,前后坚持了五年之久,不愧为“苏维埃的血脉”。

        时光荏苒,大半个世纪弹指一挥间。曾几何时,呈现在中国人眼前的交通线,已然天翻地覆。1991年夏天,大学刚毕业的我,来到闽西大山深处著名的“将军之乡”才溪乡,采访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进城农民工。才溪乡是毛泽东当年写作《才溪乡调查》时三次住过的圣地。毛泽东当年由赣入闽,策马走九曲十八弯时,“路隘、林深、苔滑”的第一印象便刻在了脑海里,后来情不自禁地写进诗里。如果他英灵有知,他当年脚下的路竟由这里的进城农民工众筹建起了宽敞的柏油路,能不引为“当惊世界殊”之举?这些出自将军之乡兼建筑之乡的年轻后裔,刚听说“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马上组成一支建筑队伍,带上“三千榔头八百斧”,一路豪歌杀向深圳特区,成为改革开放基础设施建设的排头兵,不少人还成了企业家,或扎根城市或重返家园,带领大家走上共同富裕之路。

        在这个有着“中央苏区第一模范”之称的地方,我特地采访了红军时期的一位老交通员。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伸手能揽月的障云岭能有一条好路,通上拖拉机,好让乡亲们上下山走亲戚、做买卖时不再艰辛地肩挑手提。几位勇闯特区的后辈得知老革命的愿望,马上慷慨解囊,众人拾柴,修起了一条“天路”。

        又是几年过去了,障云岭的路越修越宽,越修越长,路上随处可见豪华轿车来回穿梭,不远处还建起了高速公路。有一年我路过障云岭,山还是那时的郁郁葱葱,路却不是那时的羊肠小道了,我的眼前老晃动着那位红色交通员高大坚实的身影。

        驱车行走在被闽西大山层层簇拥的高速公路上,我的下一代难以想象当年红色交通线上的故事,想象不出披荆斩棘的艰险,也想象不到高速公路建设曾经的举步维艰。

        我就和他说到了从这座大山走出的改革先锋项南。在改革开放之初担任福建省委书记时,项南曾最早提出建设高速公路。他的父亲项与年,也曾是红色交通员,当年为了送绝密情报给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处于危机中的中央红军,用石头敲落数颗门牙,装疯卖傻一路骗过敌人,九死一生地把情报交到周恩来手中,使得中央红军及时开启了战略转移之路,也就是后来的长征。

        我听项南说过,他在参加抗战歌咏队时就听过聂耳的《大路歌》,多年后受命回家乡福建主政,为改革开放“杀开一条血路”时,他还给干部群众唱过聂耳为同部电影所作的另一首歌《开路先锋》:“轰轰轰,我们是开路先锋!轰轰轰,我们是开路先锋,不怕关山万千重!”项南希望大家做改革开放的先锋、闯将。改革无老路可走,只能开新路,逢山凿洞、遇河搭桥,完成新的红色交通线!正是那个时候,福建拍摄了一部暂名《长城魂》的电影,有人对片中出现新潮的迪斯科等颇有非议。项南观看后,不仅未加禁止,还建议改片名为《路》。《路》公映后,好评如潮,揽下“金鸡奖”等桂冠。

        看过《路》,走过无数的路,始终难忘家乡从红色交通线贯穿过来的路。纳山之灵气,汲水之膏泽,浸润过血的土地,再浇注汗水,山更巍峨,水更澄碧,路更清晰。凝望这条路,我不由浮想联翩:1929年在闽西崇山峻岭间召开的古田会议,成为建党建军史上的里程碑,从此开辟了革命成功之路;2014年那场被称为“新古田会议”的全军政治工作会议,带领新型军队走上铸牢军魂的强军之路。凝望这条路,我似乎看到了开国中将刘忠写作《从闽西到将军》背后的行军历程,看到了一个个奥运冠军问鼎路上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看到了众多新兴企业从这片红土地冲向世界……

        高铁时代的中国,已然破除旧式交通的瓶颈,大山深处日新月异。对先辈们筚路蓝缕并用热血浇筑的路,时代没有遗忘,一次次用陈列、用艺术的形式展示。再新再美的路,因为有了红色的气息和标识,无论远去的英魂,还是离乡的赤子,都能找到回家的入口。

        路啊路!我们重走前辈的路,也走好自己这段路,再领着后辈走上他们那段路,义无反顾地承前启后,一直走上中华民族的复兴之路。

        本文收笔时,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的隆重大典还在震古烁今,余音绕梁,北京又传来喜讯:经国务院核定公布,中央苏区红色交通线旧址入选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

        这一条贯穿历史血脉的路,妥妥地耀眼于现实的视野。红色,淡不出网络时代的眼球。

        (作者:钟兆云,系福建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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