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出生于1963年,长年蛰居在山西阳泉,在1999年才第一次发表作品,可谓大器晚成。现在回望1999年这个年份,对于当代文学史而言颇有意义。这一年,刘慈欣在《科幻世界》首次发表作品,“新概念作文大赛”评出首届获奖者,从此一批青春文学作家登上文坛;《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也在这一年出版,日后网络文学风起云涌。科幻文学、青春文学、网络文学这些类型文学在1999年同时出现,冲击着当代文学的疆界。
不过,青春文学、网络文学尽管一时间风光无二,但整体上还是沿着高度个人化的文学思维展开,影响力近年渐渐被刘慈欣所代表的科幻文学所超过。
发表并出版于2006-2010年间的《三体》三部曲,以宇宙般的恢宏气魄,将世界性的思想难题转化为科幻寓言,呈现出比一般现实主义小说更为浓郁的现实感。在写作《三体》第一部之前,刘慈欣在2003年10月发表的文章《从大海见一滴水》中就谈到,科幻文学是“从大海见一滴水”的文学,科幻作家首先要有大海的胸怀。科幻小说对于当代文学的扩展在于,以人类的整体形象取代个人形象。刘慈欣多次谈到当代文学语言、叙述等方面的优点值得科幻文学学习,但同时也批评当代文学流于“自恋”,只剩下个体的喃喃自语,不善于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宏大叙事正在消失。
刚开始读刘慈欣的时候,面对他的这个观点,可能多少有些不适。毕竟我们接受的文学教育,基本上是文艺复兴之后的文学,渗透着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在《三体》出现之前,我们熟悉的像好莱坞电影《2012》这样的作品中,哪怕世界天崩地裂,拯救者依然是一位个人主义英雄。
而在《三体》的主人公们看来,文艺复兴的大师们开创的人文精神,在种群生存的尺度上,已经成了一种障碍。小说中塑造了四位“面壁人”,作为人类抵抗外星入侵的战略计划的制定者和指导者,而这四位“面壁人”最终给出的方案,都是反人文主义的。第一位面壁人是美国国防部长泰勒,其方案是利用原子聚变的能量提前杀死地球太空军,将自己的军队转化为量子幽灵,由此可以“不怕死”地攻击敌人;第二位面壁人是委内瑞拉总统雷迪亚兹,他选择在水星上布置大量的氢弹,毁灭水星乃至于太阳系,与外星文明同归于尽;第三位面壁人是欧盟主席、诺贝尔奖得主希恩斯,他的方案是发展“脑科学”,最终控制人的思维,将必胜的信念作为“思想钢印”植入大脑。
这三个方案被视为是反人权的方案,犯下了反人类的罪行,动摇了现代社会的道德基础。第一个面壁人泰勒辩护道,距离外星人的飞船抵达地球还有400年,在过去的400年来人类社会从集体英雄主义时代演化到个人主义时代,为什么不能用同样长的时间再变回去来应对这场危机?但这种观点不被接受,最终泰勒选择了开枪自杀。
最后一位面壁人是来自中国的社会学家罗辑,罗辑的形象一开场并不好,投机取巧,玩世不恭,甚至贪污科研经费,不是一名严肃敬业的学者。一开始罗辑也不理解他承担的使命,他和联合国秘书长辩论道,他看不到全人类,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人。这是典型的人文主义的看法,非常正确,但在《三体》中,人类沿着这条“正确”的道路一步步走向集体覆灭。
罗辑最终还是成长为人类的英雄,经历一系列曲折的痛定思痛后,他发现了“宇宙的真相”。小说反复出现以下这两句话作为宇宙的真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也就是说,《三体》这部小说中的宇宙是一个零道德宇宙,弱肉强食,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充满敌意。由此,面对科技与军事力量远远超过地球文明的外星人,罗辑威胁外星人向全宇宙公布其坐标位置,某个文明的位置只要被泄露,就会被宇宙中更高的力量无情毁灭。
人类最终通过这种类似冷战核平衡的方式制衡住外星人,这是《三体》小说的核心情节,也是《三体》巨大的魅力和饱受争议之处。根据这一宇宙的真理,将推导出“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小说中将其命名为“黑暗森林法则”,《三体》的批评者据此认为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翻版。然而,刘慈欣说他批评的是对宇宙天真而对同类残忍,他强调应该将对星空的善意转移到对同类身上,建立起人类各种族和文明之间的信任与理解。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程心基于爱,放弃威慑,被三体外星人借机偷袭,“以爱的名义将宇宙推向深渊”。但小说最后也正是因为爱,因为程心的恋人云天明送给她一颗星星,人类得以在太阳系毁灭后拥有最后的家园。而坚持“黑暗森林法则”的罗辑也承认,正是爱支撑着他承担艰难的使命。作为《三体》的核心人物,罗辑冷静而悲悯,体现出一种崇高的爱,一种集体主义英雄人格。
刘慈欣认为《三体》等作品受到全球欢迎,正在于科幻作品中人类是作为一个整体出现的。同时,《三体》尽管描写的是亿万光年之外的宇宙,但其想象力不是虚空高蹈的,作为“科幻现实主义”,依然建立在现实情境之上。刘慈欣在《三体》英文版后记中谈道,人造卫星、饥饿、群星、煤油灯、银河、光年等等相距甚远的东西混杂纠结在一起,成为他早年的人生,也塑造了他今天的科幻小说。
理解《三体》,也许我们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但正如《三体》的成功所提醒的,文学性和思想性密不可分。在这个意义上,写出《三体》的刘慈欣,某种程度上成为当代文学的“破壁人”,使得当代文学从过于纯粹的语言、审美等艺术维度中走出来,有能力直面现实世界的公共议题。在《三体》中,人类多次面临一道艰难的选择题:比如在资源短缺的太空战舰上,是否可以选择牺牲一部分人,以维系集体的生存?在人类的太空舰队被外星人击溃后,几艘逃亡的战舰彼此开炮来争夺对方的物质,指挥官后来站在军事法庭上辩解说,只有集体生存下来,个人的存在才有意义。刘慈欣认为:“从科幻的角度看人类,我们的种族是极其脆弱的,在这冷酷的宇宙中,人类必须勇敢地牺牲其中的一部分以换取整个文明的持续,这就需要英雄主义了。现在的人类文明正处在前所未有的顺利发展阶段,英雄主义确实不太重要了,但不等于在科幻所考虑的未来也不重要。”
当代文学走过70年的伟大征程,作为最新的一部铭刻在新中国文学记忆中的作品,《三体》于今年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这70部作品开始于红色经典中的革命英雄,结束于重塑集体主义英雄的《三体》,这是一条意味深长的文学之路。
(作者单位:黄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刘春,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