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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9月20日 星期五

    清风沉醉

    作者:朱以撒 《光明日报》( 2019年09月20日 13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到绿源山庄没见到老郑,他太太说去山里劳动了,过一会儿就回来。老郑对劳动的倾心,亲友皆知,每日都要劳动方才身心快乐。自从包下这二三千亩山地,他的劳动量大大增加了。窗外如波如云的海南黄花梨叶片,随着清风摇曳着,伸手可以触及。淡淡的香味似有若无,在清明中散发开来。一个人满眼葱茏,满耳声长声短的鸟鸣——正是暮春之初,山中最好的时节。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趣好。有的喜于对弈,下得奇缓,让时日悄然过去;有的乐于吟唱,则满室都是声响;文章累书生,案牍劳形,却止不了书斋苦读,不舍昼夜。如果言说老郑的乐趣,说起来让人惊奇——他的乐趣就是种树。而今,他的劳动大抵围绕种树进行,这种乐趣缺乏普遍性,只有少数人具备了空间条件。这里的山地不是荒山,有着大片的松竹之属,和别的种树者不同的是他的眼光——他是不满意寻常树种的。在他看来,同样一座山,一样的土壤,栽种一般的树种和名贵树种,其结果大为不同。可以从审美价值来说道,也可以从经济价值来计算,而且,随着时日的过去,名贵树种的品质会更为人们瞩目,就像收藏一截黄花梨的木料和收藏一截杉木,简直没有可比性。显然,老郑已经不是一般的种树者,他对树种品质的讲究,也会使他的劳动更有价值,很诗意,有美感。他一天到晚在山上,和雇来的几位村民斩荆榛,烧野草,挖树坑,开始了一座山的崭新里程。他的劳动更具有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色彩,镐头、铁锹、砍刀、竹杠,日出作,日入息,尽全身之力。

        当老郑站在我面前时,全然是一个山野劳作者的形象,也只有这样,他的劳动才真实不虚。

        孔夫子曾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从鸟兽草木身上获得一些识见也是很必要的。老郑识得许多草木,以为每一棵树每一茎草都有如一个人,是活脱脱的生命,是可以琢磨的。老郑是一位植物爱好者,有时会于林中坐定,面对一棵树看上半天,从流畅伸展的枝条,到舒放大方的叶片,一直看到它深处的美,或雄健或清雅,或以气胜或以韵长,都使他深味一番。每一棵树都是独异的,从冠盖之形可以察觉地下的隐秘,然后知如何调理。没有两片树叶是一个模子,也没有两个树种的气味如合符契,当旭日东升,每一棵树都会在开张中散发出自己的香味,清淡的,飘忽的,似有若无的。一个人陶醉于一棵树,一片树林,是相看不厌的,特别是品相端庄者,挺拔光洁,无一疤痕,枝杈果断恰如其分,可以让人想起玉树临风,喻一切美好。如果一个人没有切实的劳动,没有劳动之后的闲暇心境,他对于一棵树难有如此的情感。特别是夕阳西下时,鸟雀归巢,林间渐渐深沉,他行走在回来的路上,林荫夹道,晚风送爽,心中着实快慰。我曾在山区生活十年,阅尽山中草木,却无老郑这般情深,我常会看到老郑谈起树木时那飞扬的神情,眸子里闪动着奇异的光亮。

        老郑在南方之南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住下来研究土质、气候、温度、湿度,并开始育苗。他对树有一种敏感,其中玄奥难以对外人道,只能春鸭饮水,冷暖自知。他能看出种苗之雌雄,雌雄只有在一定的时候才会显露在叶片的色泽上,此时就要及时将雄株去掉,留下雌的。这些育好的树苗经过漫漫行程,落实在他的山上,这都是一些什么树啊——海南降香黄檀、印度檀香紫檀、檀香、沉香、红酸枝、金丝楠木,树名上闪动着名贵的光芒。树与树是可以对比的,形态、神韵,尤其是树的品质,那些优秀者,往往更让人挑剔和考量,然后是期待。当这六七万棵名木先后落入老郑挖好的树坑里,也注定老郑此后的劳动都要在这里展开。名木生长何其缓慢,像印度檀香紫檀、红酸枝,每次走过去,都好像纹丝不动,看不出变化。当一棵黄花梨能做成一张八仙桌,且面上是两块独板,几百年就过去了。有时看一棵树有海碗口粗,但里面可以做木料的那个树芯不过一个食指粗细。清人袁枚曾说,“物须见少方为贵”,一座山在百年后成为名贵之山,天下无山似此山,实在是让人开怀的憧憬。作长久计,为后世计,在这个时日,有这样想法的人不会太多。当老郑融入青翠之中,他的背影就是一棵洁净的黄花梨或是一棵沉实的紫檀。

        南朝的刘勰说,“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说的是人与植物的关系的微妙。当人在选择植物时,植物也在不动声色中窥视种植者。老郑的劳动更接近传统认识上的本意,朴素的,实在的,舍得下气力的,汗流浃背的。草木有本心,不负主人,便你前我后地伸展起来了,使主人感到自己的劳动不会虚掷,那满山绿云盈目,正是对自己的致意。

        我们站在两棵大小悬殊的黄花梨面前,静静感受世界万物的差异。同样的土质,同样大小的树苗,同样的培养。后来,往往是变数,一棵渐渐长高起来了,另一棵则难以跟上。我问老郑何以如此,老郑没有吭声。生命的过程复杂幽微,充满奥秘,没有哪一种仪器可以测量清楚,只能说命运如此,长不高自有长不高的道理,而终了命运更是无从猜度。秦汉时的植物有的被制成木牍,写上文字,传到现在;有的则在倒地之后作为劈柴,在炊爨中化为袅袅青烟。相同的是,凡生命必定竞争,竞胜者必获得利益。就如这棵快长的黄花梨,它充分地占据了享受阳光的先机,长得越发招展,而那棵慢长者享用就少,在阴影下,局限大了起来。越往后,每一棵树会越发不同,它们貌似屹立不移,却在不断向上延伸时为自己的生命空间极力拓展。这和人的生命是一样的:越发强大的,越发卑微的;左右逢源的,囿守不前的;越发合于生存之道的,越发趋于边缘死角的。可以说,一片树林就是一个世界,人在草木中看到了自己。

        老郑说一起去看一棵古樟树——他对周围的树了如指掌,即使不在他的地盘,他爱所有的树。樟树巨大无朋,想当年周围还有许多树,只不过渐渐消失了。一棵树老到没有同伴,它的沧桑感就出来了,很古拙很质朴,使整个村子浮游着郁勃之气。如同老人,老树也是让人敬畏的,绝大多数的树无从生长到此时。老郑理应无数次来此看树,看树时可以想很多问题。他种下的树在多年间已大有起色,生长总是一日一程的,顺其自然,至于今后如何,毋须多想。在人情往来中,老郑最喜爱赠送他人黄花梨树苗,他希望大家多种树,日后长成老树、古树,会越见美感。种树就种名贵树种——他经常这么说,显示出对于优秀品质一贯的倚重。在这里,凡有人家悠然伸出院墙的黄花梨,都会与他的赠送有关。那天他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带来一棵黄花梨,鼓励我种下。名贵树种的前程都在远方,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刻度里,我们看不到一棵黄花梨的最终长成。所谓希望往往就是这样,种下再说——生活秩序往往就在等待之中,除了人工所能的浇水、施肥,余下的就是耐心等待,品时光静好。

        在老郑绿叶掩映的山庄住了一宿,静谧无声亦无尘。一个人,由于热爱劳动,渐渐使一座山有了诗意,足以栖息安心。他说山里的空气、水、食材都是无可比拟的。此地甚好,不恋城市。一个人在绿色丛林中,看见植物生长的过程,循四季而纵敛舒卷,若清风自在。老郑总是由此想一些实在的问题,尤其想到劳动的实在,庆幸自己热爱劳动才有所托寄。我一直视老郑为劳动模范,后来才知道他早些年就是全国劳动模范了。老郑的劳动观和其他人可能有点区别,时至今日,大部分人会想到实验室里、流水线上、电脑屏幕前的工作,老郑沉醉的是脚踏实地、有泥土味、有汗水的劳动。在劳动中,他看到了大地深处的力量和润泽,看到了每一棵树都在追慕阳光。

        (作者:朱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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