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读】
不久前,HBO剧集《权力的游戏》以八季完结,观众都在抱怨那潦草的结尾,同时也更加翘首期盼原著《冰与火之歌》作者乔治·R·R·马丁那迟迟不来的“正统”结尾。
在《权力的游戏》这样的大戏结束之后,观众的胃口该用什么来填补,是个切实的问题。如今,已经有不少西方读者和观众转向中国的《三国演义》了。据说,他们能够读出二者相似的滋味。
一
《三国演义》(以下简称《三国》)英译早已有之,只是在英语世界,它的传播不能算广泛。但是2014年,一位美籍华裔朱约翰在苹果播客上用英文开讲《三国》(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Podcast),让英语世界并不熟悉这段历史的人们了解到这个神奇的故事。朱约翰现任杜克大学研究生院传媒策略专员,他的播客对《三国》的推广功不可没。在播客中,他不仅批、注和讲《三国》故事,而且很早便提出了《三国》与《权力的游戏》(以下简称《权游》)的相似之处。《权游》与《三国》确实相似:家族、派系、权谋,承诺、背叛、尊严、耻辱,就连“轻魔幻”气质也如出一辙,难怪有网友惊呼,马丁是“抄袭”了《三国》呢。
虽然《三国》故事发生在将近两千年前,但因为深入人心,我们感觉它就发生在身边——刘备、关羽、张飞就像我们的父辈或兄长一样亲切。《三国》对于中国人来说,具有任何史书所不具有的意义,甚至超越了“真正的”历史。
《三国》的英译者罗慕士(Moss Robert)说:“在中国,《三国》给了它所讲述的那个时代(公元168年-280年)以神话地位。几乎同样地,莎士比亚讲述理查二世到理查三世年间故事的历史剧,也改变了西方人眼中1377到1485年的历史。”的确,《三国》的百年与理查二世到理查三世的百年有太多相似之处。理查二世是黑太子爱德华的儿子,老王爱德华三世离世时黑太子已亡,年仅10岁的小理查继位,称理查二世,实权为两叔父把持。成年后,理查二世与叔父展开权力之战,一度夺回实权,但晚年政权被堂兄亨利推翻。亨利继位,称亨利四世,后传位于亨利五世,亨利五世传位于亨利六世,于是爆发了著名的“玫瑰战争”(1450年- 1485年),它是爱德华三世的两支后裔——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之间争夺王位的战争。
马丁是否“抄袭”或“参考”《三国》,不好下定论。不过,据HBO一部官方揭秘《权游》的资料片透露,马丁的创作的确取材于玫瑰战争,《权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看做是玫瑰战争的“架空历史”(Alternative History)版本。泰温·兰尼斯特原型可能是爱德华一世,而杀死他的“小恶魔”则更被人们看作是直接翻版理查三世,其他角色和事件亦皆有原型。
历史相当有趣。武将、学士、宦官、各派军阀,人类有关权力争斗的故事是如此相似。诸侯纷争、各自为政,所谓的“王”地位岌岌可危,弑君、杀戮亦是家常便饭。直到这边厢三国归晋,那边厢“驼背暴君”理查三世战死沙场,都铎王朝一统天下,才算暂时有个小“了结”。
二
按照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的说法,有关英雄的故事,总是一个基本框架之下的种种变体,所有故事,不过是“人类的一个伟大故事”。不用说在大的框架中天下故事总如出一辙,就连许多细节之处也往往是似曾相识。
“权力的游戏”或曰“宝座的游戏”本属于男性,但要把这“游戏”玩好却少不了女性,游戏参与者特别要晓得“姻亲”这码事的重要意义。历史上,“玫瑰战争”以亨利七世娶约克的伊丽莎白为妻、最终统一两个王族收场。《权游》中,最会下“姻亲”这步棋的,大概要算泰温·兰尼斯特了。他先将女儿瑟曦嫁给老王劳勃·拜拉席恩,从此拥有“国丈”的身份。老王去世后,泰温又要将瑟曦嫁给提利尔家族的继承人维拉斯,希望以此加强自己的势力。
《三国》中利用姻亲加强自己势力的事亦委实不少。人人皆知,曹操把女儿嫁给汉献帝刘协,自己稳坐“国丈”的位置。而吕布,也曾将女儿许配给袁术做儿媳,不过,他却不似曹操那般做事果断,后来又反悔了。直至曹操兵围下邳,吕布亲自背了女儿,欲单枪匹马冲出重围,将女儿送到袁术处,以求袁术救兵,可惜未能成功,最终死在白门楼。试想若姻亲得成,吕、袁合兵,当是另外一番景象。
不过,“姻亲”这步棋若走不对,则可能造成滔天大祸。《权游》中,著名的“红色婚礼”大悲剧,起因正是罗柏·史塔克毁约,未娶弗雷侯爵的女儿,惹恼了老弗雷,最终害得史塔克家族几乎被灭门。《三国》中,关羽失荆州、走麦城,在一定程度上,也与他那句“虎女焉能嫁犬子”有关——孙权欲求关羽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却被关羽傲慢地拒绝,终使孙刘联盟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在根据“失荆州”之事改编的“架空历史”影片《影》中,这段“联姻”失败的故事也是重要内容。
三
《三国演义》开篇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三国之前七国纷争、楚汉争霸的故事,在英语世界也已出现,那便是刘宇昆的《蒲公英王朝》(以下简称《蒲公英》)。
刘宇昆最为中国读者津津乐道的“壮举”,是用英文将两位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郝景芳送上英语科幻王者宝座——雨果奖。7月4日刘慈欣的《三体》日文版开售,一时引发购买狂潮,许多书店此书售罄,出版社早川书店也正在夜以继日地加印。《三体》项目组主编山口晶在接受采访时,不无羡慕嫉妒地说,虽有日本作家“达到世界顶尖科幻作家的标准”,但“还没有出现任何一位像刘慈欣那样在世界范围内有这么大影响的科幻作家”,个中原因,便是“日本科幻小说太需要刘宇昆这样的翻译家”。刘宇昆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中国制造”推上世界科幻文学的神坛,在他的助推之下,马伯庸(《长安十二时辰》作者)、夏笳、陈楸帆等一大批中国科幻作家的作品在美国出版,并受到广泛关注。
不过,刘宇昆在英语科幻界树立名号,其实早在他译介中国科幻之前——他曾写作大量短篇科幻作品,广受欢迎并频频获奖。近来大热的NetFlix动画剧集《爱、死亡、机器人》中,有一集《狩猎快乐》便是改编自刘宇昆的同名短篇。这个脱胎于中国《聊斋》的故事融合了东西方文化碰撞、殖民与反殖民、蒸汽朋克等内容,受到东西方读者的共同追捧,甚至被许多观众视为整部剧集中最好的一集。
在长篇《蒲公英》的献词中刘宇昆说:“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奶奶,她让我认识了汉朝的伟大英雄们。我永远记得和奶奶一起,守在收音机旁听评书的午后时光。”与朱约翰一样,刘宇昆的童年也是在“评书”的包围之下度过的,如今,他们都要把那些神奇的中国故事传递给英语世界的人们了。
《蒲公英》计划分为三部,按照刘宇昆的说法,将开创一种名为“丝绸朋克”的新科幻类型,它“融合了科幻和奇幻……并从东亚古老文化中汲取灵感。此类小说中满是载人上天决斗的风筝,竹子、丝绸构造、巨大羽毛推动的飞艇,原始蒸汽机驱动、有如鲸鱼一般在水下遨游的船只,以及基于草药知识发明的隧道挖掘机”。简单说来,这类小说应该是“东方元素”与“朋克精神”——其核心是“反抗”与“改变”——的结合体。
《蒲公英》的前两部《七王之战》与《暴风之墙》,分别于2015年和2016年推出英文版,颇受好评。许多西方读者认为它是承袭了《指环王》《沙丘》《冰火》一脉的史诗巨著。《七王之战》也已于2018年推出中文译本,不过,此书在中国却遭受冷遇。读者普遍认为,它不过是简单重述了一遍《史记》中楚汉相争的故事,作者的创造发挥有限。
《蒲公英》虽亦可算作“架空历史”之作,但故事的大致走向与史实结合极紧,中国读者熟悉的“焚书坑儒”“指鹿为马”“分一杯羹”“兔死狗烹”等典故,甚至《大风歌》,在小说中都一一呈现。对于熟悉这些内容的国人来说,就少了许多新意。
《蒲公英》在中国未能掀起《冰火》那样的热潮另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叙事时间跨度偏大,故事发展太过迅速,而留给角色“成长”的时间和空间不足。相比之下,还是马丁要沉着得多,煌煌五卷小说,叙述的时间却并不算长。在某种程度上,《冰火》其实与《哈利·波特》有些相似——读者可以与故事中的主人公一同成长,由懵懂少年成长为无畏承担使命的英雄。而故事的主人公,当然是那个不能继承家族姓氏,而只能被称为“雪诺”的琼恩了。不过,就像《哈利·波特》中真正吸引读者的,不是主人公哈利,而是他身边的各种各样或可爱、或可笑、或可怕、或可恨的角色,《冰火》吸引我们的,也是那些围绕在琼恩身边的角色。
可能刘宇昆在创作中也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在《风暴之墙》中,人物的丰满程度已经有了极大提升。比如,脱胎于张良的智慧化身路安,看破权力争斗,抛弃朝廷职位、离别手握重权的爱人而隐居山野。他遇到一个腿有残疾的少女,将其培养成文武全才。日后,路安身陷孤岛,被折磨几乎丧命,最后终于探得军事秘密,并将秘密传给自己的女弟子。其他种种,如老王库尼(原型为刘邦)之死,王子提目的背叛,姬雅(原型为吕后)与济恩(原型为韩信,在此书中是女性)的和解,都是情真意切的篇章。可以想象,《蒲公英》的第三部将会更加成熟、炫目。
借着刘宇昆这样的创作者和翻译者,中国科幻以及中国式故事,已经渐渐在西方流行文化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近来,朱约翰在播客开讲英文版《水浒》想必又将斩获一批新的拥趸。中国故事风靡世界已不再只是长远的希望。
(作者:王伟滨,系河北科技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