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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6月21日 星期五

    济南的水

    作者:沈念 《光明日报》( 2019年06月21日 16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与古为徒】

        缠绕这座城市的水都是有来历的。

        那天到得早,大明湖也许刚醒来,蒙眬中水波不惊。沿湖走几步,却似听到了话语声,瞻顾去找,四周无人,湖面如镜,枝叶低垂,只有那些仿佛从水底发出的微细声音跳到耳边,鱼贯而入。

        从小学课本上就知道了这座叫济南的城市,记住了作家老舍的赞美。鼎鼎大名的泉城,水源众多,耳熟能详的有趵突泉、黑虎泉、大明湖,似乎每一位到济南的人都不愿错过。水邀请我们作想象的旅行。七百多处天然泉,潜伏地下,阡陌纵横,想象中那应该是中国的地下威尼斯水城。我在两年前的夏秋之交来过,像是赴一场水的约会。地下那么多的水,从何奔流而来,又在召唤什么,人们并不去探究,只愿欣赏水所带来的陪伴和惊奇。我多年生活在洞庭湖畔,也见识过不少江河湖泊,睁眼闭眼都可触摸到水的身影。在水边,在水上,逝者如斯,常让人会有云空中漫游、漂浮的神秘感。我深深地懂得,水流动在一座城市里,就是对古老记忆的唤醒,对生活在此的人的内心烛照。

        眼前的大明湖阔远素丽。石碑上有它的自叙,湖水的聚集都源于地下的泉水,于是它有了中国第一泉水湖的盛名。济南是古城,齐鲁大地的中心。“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指名道姓地说济南,大概也是水所润泽出来的声誉。傍水而居是人类生命繁衍的开始,人的脚步,也跟随水的流往而散布。随便翻开历史的一页,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就让人对这片土地心生钦敬。诞生于此的有名君大舜,神医扁鹊,名将秦琼,名相房玄龄,名词人李清照、辛弃疾;到此游历生活工作过的有著名诗人李白、杜甫、黄庭坚、曾巩,著名小说家刘鹗,现代文学家老舍等等。这里的水,印鉴过他们的面容,涤荡过他们的身体,也守护过祖辈灼热的灵魂。

        往水边一站,立即就会想起一个人。但我更早之前是在杭州西湖的苏堤上与朋友聊起他的。朋友说,苏轼修筑苏堤的启发,来自当年在济南城任职的他——“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文学同道的曾苏二人,有过许多相同的履历,他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功绩都被水记录了下来。

        水,像时间里的淘洗器,在覆遮中显影那些珍贵的过往。

        曾巩整饬过济南的水。济南的地势从古至今都是南高北低,夹在鲁中南低山丘陵和鲁西北冲积平原中间,这一地理上的平缓单斜构造,高差竟有500多米。水不开心的时候就刁难人。来水多的年头,雨季时节,水流往低处,人就往高地走。济南城北边的老城区,地势低洼,水最喜欢朝这里奔涌聚集。原先安静清澈的水,成了人们心头的隐忧。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六月,52岁的曾巩来济南担任齐州地方长官。入夏时节到来的他,横亘眼前的不仅有风景,也有积水顽症。宋代文人多为务实的改革家,曾巩“无忘夙夜,勉尽疲驽”,大刀阔斧地在北城修堤筑堰、疏水浚道、挖渠建闸。一番疏堵,水的格局悄然变化。全城地下泉水的流积之处聚为了大明湖,纯以泉水为源,置身城市之中,以至多少年来稳坐中国泉水湖的第一把交椅。曾巩深谋远虑的是水的平衡,他主张在大明湖上修筑了一条贯穿南北的“百花堤”,大堤将湖分成东西两半,从南岸登临北岸北渚亭,大堤可行吟可驻足,淤塞之忧也因此化解。后人感念,称此为“曾堤”。来过济南两次,沿曾堤欣赏过大明湖风光的苏轼,治理西湖的方法就是受此启发。

        从南往北,曾堤两岸是成列的柳树,叶茂花繁,湖水萦岸。沿堤可见“芙蓉”“水西”等七座造型各异的石桥,湖中小岛还建了几处亭阁水榭。历代的毁修加固,让曾堤多次易容变貌,但大明湖依然是“风景旧曾谙”。谁也没料到,一位诗人,一位地方长官,与水的交往,建立起与一座城市永恒的情谊。

        人最终会理解水也是一类命运,而人在自身深处也具有流水的命运。曾巩在齐州任上仅一年多,就被调任襄州。他一定是非常钟情这座城市和这里的水。那些有名无名的水也了解他的心思,以至于在晨开暮合的许多时间段落里,回忆会从各个喷泉中涌出。游历山水,是中国古代诗人名士的共同雅好。在济南停留的一年多里,曾巩为济南的风物胜景所吸引,题咏的诗词留下的就有五六十首。“鱼戏一篙新浪满,鸟啼千步绿阴成”是咏大明湖的;“周以百花林,繁香泫清露”是曾堤的自画像;“俯仰林泉绕舍清,经年闲卧济南城”是写城居环境的;“何须辛苦求天外,自有仙乡在水乡”,是离开之后的怀想……鲁人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十四说:“曾子固曾判吾州,爱其山水,赋咏最多……而于西湖(大明湖)尤焉。”离任途中,曾巩还写了一组告别诗,依恋、不舍藏于诗文间,其中有诗句:“从此七桥风与月,梦魂长到木兰舟。”大明湖也就成了济南令人迷恋的风景代表。

        到济南的当晚,我在泉城广场遇到一位老人,他提笔习书,精神灼灼,在大石板上写着米芾,内容是曾巩咏大明湖盛夏风光的《西湖纳凉》中的“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地上水迹未干,他又接着写《趵突泉》一诗中的“一派遥从玉水分,暗来都洒历山尘”。他重复着写,站在一旁欣赏的人跟着念读,很快也就熟记了这两句。老人说,曾巩老先生说出的是水的来处。“来处”一词突然让我心里一震,曾巩的济南政绩中最大的贡献就是消弭了水患,他不只是给水找到了去处?

        缠绕这座城市的水都是有名字的。搭讪的老人如数家珍,除了趵突泉、黑虎泉、五龙潭、珍珠泉、白泉、百脉泉、玉河泉、涌泉、袈裟泉及平阴的洪范池这十大泉群,济南境内的水主要有黄河、小清河两大水系,以及济水、护城河、南北大沙河、玉符河、绣江河、巨野河等河流。水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在济南的泉涌中是一个复杂的布局。泉水的喷涌,让时间凝练,也让时间延宕。水走过这些路,也等待身体的开采。许多人多把近水楼台的济水归为泉水之源,但曾巩是个有实证主义精神的人,他前往南部山区实地勘查。山南水北,是典型的济南地理特征。诸多水流,就是沿山脉由高往低延绵而至。历经时光迢远的地质变迁,百泉争涌的地底下,自然有着奇妙的构造。济南地下多是可溶性灰岩,挤压和溶蚀,形成了众多的溶沟、溶孔、溶洞和地下暗河。像一张张大大小小的管网,南边山脉的水引向城内。向北的途中,水脉被阻隔,北边的岩浆岩像一堵密不透风的石墙,水被拦蓄下来。复杂而不可掌控的水的流向,在曾巩的勘查中有了一条清晰的线索,玉符河水自渴马崖潜伏地下五十里,复出而有趵突泉,他又根据济南泉水同色同味,作出“泉皆泺水之旁出者”的论断。而我更愿意想象,环绕这座城市的那些有名有姓的山川河流,都是泉的来处。

        有名有姓的733个天然泉,把济南变成了一座天然岩溶泉水博物馆。从大明湖出来往南,经曲水芙蓉街到泉城路,没多远就到了趵突泉东门。假山乱石,泉水汩动有声,行人的脚步与声语混迹此间,编排成了一支变奏曲,须凝神细听,才能隐约听到泉水演奏的主旋律。那么多泉涌处的别致新奇,大约也就在动静起伏之间。若是拍一张卫星俯瞰图,大大小小的水,点缀、坐落、环绕、圈囿、流动在城市的身体里,有关济南前世今生的日常生活想象就被水布局、打开。水,成了这座城市的锦上添花之物。从地下冒出来的泉水,流成了济南的掌纹。掌纹里有时间,也有情感记忆;有遐想,也有俗世生活;有安宁,也有热烈美好。

        次日,天微明,我走在空旷的街巷,昨日的攒动和热闹,像是已被水冲走。济南日夜坐卧在水流之上,有着属于她的妙不可言。我想象那位诗人兼地方长官,在整治水患之后的每个清晨,也如我这般心怀欣喜地行走。他沿着一条水的来路,走上另一条水的路。济南人世代也就在这蛛网状的水路上走来走去。我特意寻到“他”的跟前,突然明白所谓的与水的约会,其实也是对一个人的瞻仰。后世济南人念念不忘,为他立祠,明代建在历山,称“曾巩庙”,清代移至大明湖东北岸,称“南丰祠”。入祠,有比我到得更早的人,有比我仰头读得更认真的人。我双手燃点三炷香,烟雾瞬间袅娜,仿佛又听到了水的声音。我恍然,那些高低长短的声音来自一个人的吟咏。水的盛衰,城市的变迁,风景的变与不变,人的今生来世,都被这声音记录、铭刻。

        水,让济南日新月异又亘古不变。水,也成了我对济南的印象中最柔软也最刚硬的部分。

        所有的水,都是你的纪念碑。你,是一座城,也是一个人。

        (作者: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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