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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6月14日 星期五

    雪原林海上空的那只白鸽

    作者:徐剑 《光明日报》( 2019年06月14日 15版)

        节令接近中秋,乡场上陆续垒起了金塔般的谷堆。月光流银,少年爬上高高的谷堆,躺在谷堆的平顶上,仰首天穹,这里离月亮最近。从怀里掏出邻家哥哥借给他的书,刚刚,他磕头如捣蒜向人家承诺,第二天一早就还回去。

        谷穗温温柔柔地挠着少年的脚心,有点痒。少年一只手拿书,另一只手用力推开扰人的谷穗,然谷穗人多势众,推开又很快聚拢过来,不屈不挠地逗弄着少年。少年不胜其烦,但很快他就被书里面的内容吸走了多半注意力,谷穗不再是谷穗,少年一个猛子扎进了月亮下的书页。

        书里的世界也是耀眼的银色,狂雪漫天,银装素裹,迥异于少年经年繁花如锦、不分寒暑的西南边陲春城,但那个世界里也有参天的松树,且四季常青,只是青翠的松针上覆着皑皑白雪,更有朔风猎猎,似虎啸更似狼嚎。书里的人物或大义凛然,或阴险狡诈,或足智多谋,或蠢笨如猪,每个人都是一张脸谱,犹如川剧舞台上的变脸,一会儿黑脸,一会儿白脸,一会儿红脸,一会儿花脸,咿咿呀呀,哇呀呀,一一粉面登场。少年不以这些为奇,他的目光追随着一只白鸽,一只飞翔在雪原之巅、林海之上的白鸽,惊鸿一瞥,他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只为检索那个俏丽的身影。可惜整本书中着墨不多,那段情愫朦朦胧胧,时有时无,却是莽荡雪原的里的一道景观,更是中国当代十七年军事文学书写里不可多得的风景。脉脉月光河里突然涌起巨浪,一个浪头过来,在猝不及防中开启了少年对英雄、对美、对未来的希冀与想象。

        这个少年就是9岁的我。那一年,老家昆明城东大板桥古镇经常停电,躺在谷堆之上,那轮硕大的银月亮就是我的白炽灯,它陪着我夜读曲波的《林海雪原》,现在想来也是一种童话般的浪漫。半个世纪过去了,回眸凝视月光下的少年,蓦然觉得,中国当代十七年文学中,因为有了这只“白鸽”,而变得与众不同了许多。

        中国当代十七年的革命战争文学,在文学界素有“三红一创,青山保林”之说——《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以及《林海雪原》,大多由真实的人物、事件改编而来,出版后影响甚巨,一时洛阳纸贵。我少年时代读的《林海雪原》,从今天一位军旅作家的视角审视,是一片广袤的文学雪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雪峰,然而它以一种红色战争传奇,在几代人的阅读中,凝铸成了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冰雕,高巍而有棱角。

        《林海雪原》描写的是辽沈战役大幕揭开之前东北的剿匪战斗。1946年冬天,东北民主联军一支小分队在团参谋长少剑波的率领下,深入林海雪原执行剿匪任务,侦察英雄杨子荣与威虎山座山雕匪帮斗智斗勇。《林海雪原》自问世就被视作“革命通俗小说”的典型代表,杨子荣的身上既有中国古代社会侠者的忠肝义胆,更有人民子弟兵的热血忠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中国传统社会至仁至义的侠客文化与红色理想激情、革命英雄主义的精神嫁接,杨子荣大智大勇的侠者英雄形象,为现代军事文学的人物画廊增添了一抹时代亮色。

        曲波这一代从战争中走来的军旅作家,大多未受过正规的文学写作训练,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天然优势——战地经历。作家有天才型、生活型和知识型之分,曲波文化程度不高,之前从未有过文学创作经验,他是在负伤住院,反复跟人讲述战友杨子荣等人的传奇时,萌发了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的冲动;连写了三章,曲不成曲调不是调,与原先设想中的妙笔生花、步步生莲相距甚远,三章皆为废稿,一撕了之。直到一个大雪弥漫之夜,曲波踏雪而行,风雪夜归人,杨子荣的孤胆英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踽踽独行,那一刻,灵感从天而降击中了他。就在那一刻,曲波确定了他的文学坐标和写作范式,就是少年读过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和《七侠五义》。40万字的书稿历经一年半杀青。从小说《奇袭虎狼窝》到电影《林海雪原》,再到京剧《智取威虎山》,曲波一度名振九州。我清楚地记得年少时,昆明老家大板桥方圆十公里之内的军营、工厂和农场,都在轮番放映京剧电影《智取威虎山》。我也曾跟着哥哥姐姐们,穿梭在滇缅公路的弹石路上,一场又一场地重复看这部电影,追着月色而行,踏着黢黑而归,心中回荡着“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16岁当兵,且在而立之年,机缘巧合地步入军旅作家队伍。每个军人都有一个英雄梦,我也曾试图查找关于侦察英雄杨子荣的生活原型,却年复一年而不可得。直至读到朋友张柯的《今夜弯弓满大雪》,他写的是罗荣桓、陈光在山东的抗战岁月,我却在书里意外寻得了关于英雄杨子荣的真相。

        据张柯考评,1945年9月中旬,抗战的大幕落下,海军支队驻防莱阳西水沟头,在这里补充了500名新战士。新战士当中有一位来自牟平县的农民,名叫杨宗贵,报名参军时他改名杨子荣。一个月后,部队奉命从龙口渡海开赴东北。1946年1月,部队又扩编为两个团(缺两个营),一个警卫营。1946年至1947年,部队在牡丹江地区进入深山老林,参加了剿匪战斗。从此杨宗贵与家人断了联系。

        1957年1月1日,杨宗贵的母亲宋学芝拿到一纸《失踪军人通知书》。由于杨宗贵被确定为失踪军人,家属仍可享受革命军人家属优待。次年11月,宋学芝收到《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

        证书是纸做的,母亲的心是肉长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宋学芝继续寻访儿子。

        1978年《林海雪原》出英文版。曲波给作品配图,找到一张杨子荣与战友们的合影,不过,合影上杨子荣面部过小且不清晰,曲波托一位日本友人将照片带到日本,翻拍、放大,寄回中国。有了照片,调查工作上了高速路。牟平县城关公社民政助理员马春英对调查组说,嵎峡河村的宋学芝老太太生前一直寻找失踪的儿子杨宗贵,杨子荣会不会就是杨宗贵呢?经核查,杨宗贵与杨子荣的情况十分吻合。调查组赶到嵎峡河,请村里老人看照片。大家一看就说:“这不是俺村的杨宗贵吗?”杨宗贵的哥哥杨宗福接过照片,二话没说,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尘埃落定,全国家喻户晓的侦察英雄杨子荣就是杨宗贵。杨宗贵报名参军用的名字正是杨子荣。

        侦察英雄杨子荣牺牲在消灭土匪郑三炮的战斗中。

        那是1947年2月23日,小分队摸到闹枝沟土匪窝棚前,杨子荣一脚踹开窝棚门,大喝一声:“里边的人不许动!”窝棚传出拉枪栓的声音。杨子荣动作快,举起大肚匣子便射,不料枪没有打响,战友孙大德的苏联转盘枪也没打响。土匪的枪响了,杨子荣胸中三枪,倒在了雪地上。

        战后清点,7名土匪5死1伤1逃。而杨子荣牺牲的原因是住老乡家时,晚上用野猪油擦过枪,万万没想到,枪针沾上野猪油,遇低温凝固,千钧一发之时,枪没有打响,英雄倒在了林海雪原上。

        入道军旅文学创作,近三十载矣。我曾先后四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大会,总是希望能与少年时的文学偶像曲波先生见个面,面对面请教一番,终未如愿,引为人生一大憾事。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少年却不再是昔日的少年,然而,林海如故,雪原永存,少年心中的白鸽仍在飞翔,它遗下一片白羽,如响箭一样穿越星空,那亦是我关于文学与理想永恒的坐标。

        (作者:徐剑,系火箭军政治工作部创作室原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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