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登临无须哀”,是我胡诌的一句诗。我之所以轻率、冒失地胡诌这一句诗,主要是为了同元明易代之际王翰“登临常使后人哀”这句诗抬杠。
需要说明的是,王翰这句诗虽然很朴实,但却道出了许多登临者的心声。“虎踞龙蟠化劫灰,登临怀抱动吟哀”,这是对金陵作为六朝古都繁华逝去的悲哀。“惟余石塔残阳里,长使登临过客哀”,这是面对静安寺讲经台颓圮景象而生的悲哀。“昔贤胜赏今陈迹,落日登临画角哀”,这是对时过境迁的悲哀。“枉说黄金可招士,登临徒使后人哀”,这是怀才不遇的悲哀。由此可见,尽管原因不一而足,但登临使得人们心生悲哀则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登临还可以导致文学创作上的悲哀。“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人墨客登临时游目骋怀,难免会感触良多。而情动于衷,必然要形之于言,于是题咏便应运而生。这些题咏,意与景会,把自然人化,起到了为江山增色的功效。等到后人登临时,面对的景致虽然相同,但施展的空间变得狭小,往往感觉好诗都被前人写尽了。在前人的笼罩和压抑之下,后来者不得不敛衽搁笔。王翰对这种现象一言以蔽之道:“胜概已为先辈赏,登临常使后人哀。”从本质上说,这是一种精神压抑导致的悲哀,也是一种文学影响导致的焦虑。
才大如李白者,都未能幸免。唐代诗人崔颢南游,登武昌黄鹤楼,感慨系之,写下了《黄鹤楼》诗。这首诗艺术水平极高,被严羽誉为唐人七律第一。元代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记载:“及李白来,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
是不是李白就心悦诚服、善罢甘休了呢?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记载,李白在黄鹤楼搁笔之后,“欲拟之较胜负,乃作《登金陵凤凰台》诗。”把崔颢的《黄鹤楼》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进行比较,不难发现在构思立意、谋篇布局和声律用韵等方面,李白明显受到崔颢的影响。因此,“拟”字用得十分准确,清楚地表明了李白对崔颢的模仿,也折射出崔颢对李白的凌压。
在前贤题咏处三缄其口,也许不失为明智之举;在前贤尚未题咏的景点,则不妨牛刀小试。据《舌华录》记载,宋代文人“张伯玉过姑熟,见李太白十韵,叹美久之。周流泉石间,后见一水清澈,询地人,曰:‘此水名明月泉。’公曰:‘太白不留此题,将留以待我也。’”张伯玉虽然疏狂,但不与李白争雄,采取规避的策略,无疑包含着气馁的成分。据阮阅《诗话总龟》披露,张伯玉咏明月泉诗为:“至今千古松,犹伴数峰雪。不见纤尘飞,寒泉湛明月。”诗歌读起来寒气凛然,很切合所咏的对象,也不失为佳作。
与王翰诗歌表达的哀怨相反,孟浩然在《与诸子登岘山》一诗中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这几句诗豪情贯注,读来胸中油然升起一股浩然之气。其实,诗歌难尽登临兴,认为好诗都被前人写尽了,那是一种错觉,一种片面的认识,也是无力别开生面而产生的一种悲观。江山多娇,文笔不能穷其美;精思一搜,天地不能藏其巧,所以“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每个人从自己独特的感受出发,都能够写出优美的诗歌。
另外,不只是过去已成的作品影响现在,新创作出来的作品也会影响传统。英国诗人兼评论家艾略特就认为,古今作品共同构成了一个文学谱系,“当一件新的艺术品被创作出来时,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都同时受到了某种影响。”尽管不像过去的作品影响当下这么显著,但确实会使得整个文学谱系都做些修改。也就是说,“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这种修改,窃以为不仅是评价上的,也是结构性的。既然如此,作家登临时绝没有感到悲哀的理由。
在客观时间上,后来者固然无法超越前人;而在主观创作上,其实大有可为。既然登临了江山胜迹,就不妨好好体悟,须知“时来展材力,先后无丑好”;“旧人不敌新人新,后来居上如积薪”,所以说“后人登临无须哀”。勉旃!
(作者:朱美禄,系贵州财经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