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昧】
有一年冬天,我陪同一个摄制组在怒江边拍摄民俗类节目,编导需要一个过溜索的生活场景,时间紧,任务重,我套上民族服装,被一个农民大哥用绳索绑住,大哥拉着我,我拉着一只小羊羔,一个滑轮带动三个身体,只听大哥一声吆喝,抓紧了!他一起身,耳边一阵轰鸣,我们就飞在怒江上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用颤抖的声音喊:“大哥,我害怕!”大哥大声回应:“你闭上眼睛,唱歌吧!”这办法不错。我闭上眼睛,不敢看脚下滔滔流淌的怒江,放开嗓门,用歌声盖住了胆怯。
父亲年轻时候是否也像我一样,在胆怯时唱起歌?20世纪50年代初,祖父带着一身木匠手艺到怒江支边,在山城碧江认识了祖母,后来就在碧江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阿怒,怒江的怒。那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机缘巧合,我师范毕业后,分到父亲的出生地碧江任教,那也是我父亲工作过的地方。那个地方早已撤县,叫知子罗,只是一个行政村。课余时间,我常常在知子罗行走,想象着父亲小时候的样子,也回忆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片段。记得冬天下雪时,我和父亲把雪装满水壶,然后架上火盆烧水,听着雪化成水的声音。
20世纪80年代末期,父亲从碧江调到匹河基建队工作,当时的基建队改制后只剩下一个空壳。他很少再参与建造房子,每天埋头做家具,和锯子、刨子、墨斗、油漆打交道。那时候,我最喜欢跑到他的木工房里看他推刨子。他猫着腰,用刨子来回推着那一块块凹凸不平的木板。那一层层淡黄色的、略有些透明质感的刨花从他粗糙的手边吐出,刨花成堆的时候,蓬蓬松松的,着实诱人。我一头扎在里面,一边闻着木屑的香味,一边和父亲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我的头发上、衣服上、鞋子上都沾满了木屑,下工后父亲总是耐心地帮我一点一点处理掉。
记忆里,父亲早已和怒江这片土地紧紧地黏合在一起,他的口音,他的脾气性格,他处事的方法,他的兴趣爱好全都无异于一个地道的怒江人。他精通好几种怒江少数民族语言,有一次他带着我去匹河开会,回碧江的山路上,我们又饿又渴,遇到了一群怒族老乡在山坡上吃东西,他用怒族语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对我们热情极了,还硬要我们去村子里住一晚。我记得许多人都喜欢叫他“噶求”,在傈僳语里那是朋友的意思。
39岁,他的生命在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上停滞了。他的一生很短暂,但我始终坚信,父亲是留下了人生价值的。也许,某一个乡镇的某一栋老房子,就凝结着他的心血。也许,某一个小山村的某一个农户家,劳累了一天后,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使用的桌椅板凳,还有厨房里早已熏黑的碗柜,正是父亲的手艺。父亲的作品历经风雨,许多早已腐朽,烧成灰烬,然而那些灰烬也许正滋养着另一个生命,比如路边那朵微笑着的蓝色小花。
前年冬天,祖父在家乡去世。在他的灵堂前,念祭文的先生庄严得像在回顾一篇史诗。祖父曾任碧江工程处木工大队队长,组织建设了原碧江县的自治州大楼、大礼堂、边工委等工程。后来他因某些原因辗转回到家乡,为讨生活受尽苦难。父亲长大后,祖父决定把他送回碧江继承着他的衣钵。他们背着木匠工具,翻山越岭,整整走了七天七夜才到碧江县城。翻越碧罗雪山的时候,祖父和父亲是否在溜索上唱歌呢?现在,祖父、祖母、父亲都去世了,两代支边人的坟茔都设在家乡的坟山上,相隔不远,清风相送,一家三口终于可以聚在一起聊聊怒江的事了。
算上我儿子这一代,我们四代人早已和这块土地融合在一起。一代又一代支边人,不就是一直在溜索上唱歌吗?他们在危险中乐观豁达,在疾驰中保持平静,在嘈杂中倾听内心的声音。一个个支边青年,一个个支边家庭,代代薪火相传。如今,作为支边人的后代,我们在怒江大峡谷里幸福地生活着,然而,我们忘不了曾经付出青春年华的父辈们。让我们永远记住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铭记他们的名字,还有我那平凡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阿怒,怒江的怒。
(作者:张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