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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11日 星期五

    崴脚

    (小说)

    作者:曹多勇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11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朋友圈里的朋友,没有谁还打电话了。有事无事,发一张图片晒一晒。有事无事,发一条语音问一问。这就是朋友圈朋友之间的沟通了。差不多也就前后两年时间吧,苏亚认识的朋友都加入了朋友圈,或者说都被朋友圈圈住了。

        三天前,苏亚崴伤脚。

        一大早苏亚挎篮子上街去买菜。苏亚家住五楼,下最后一个楼层最后一级楼梯时,右脚一打滑,“哧溜”一声滑下去。紧跟着身子往前一栽,两腿一软跪地上。两只胳膊一扬一奓,篮子挣脱开手指飞出去,落地变成一只球,轱辘轱辘滚多远,撞在院墙上停下来。

        此时此刻,苏亚顾不上篮子,只能顾自己。

        苏亚艰难地朝楼道外面挪几步,一屁股坐地上,先是低头看一看崴伤的右脚脖子,脚踝处很快长出鸽子蛋那么大一个圆溜溜的鼓包。紧接着,苏亚抬头瞅五楼,一边瞧一边喊:宗平!宗平!苏亚的喊声里有惊吓、有疼痛,还有一份无助的焦躁与不安。苏亚走出家门时,宗平在书房里写东西。书房在南边,楼梯在北边。宗平要是去厨房倒开水,或是上卫生间,或许能听见苏亚从楼下传上来的声音。苏亚喊两声,停下喊,只能等邻居走过来。

        苏亚买菜不习惯带手机。这么一个时间段里,苏亚没有要紧事要联络别人。就算别人有要紧事联络她,上一趟菜市场前后个把小时,也不会耽误哪里去。今天苏亚就吃了大亏,要是带手机,拨一下宗平的手机号码,就不会坐在楼道口又是疼又是喊又是急。不大会,就有邻居走下楼。邻居见苏亚这样子,慌慌张张地跑上楼。宗平听说苏亚崴伤脚,慌慌张张地跑下楼。

        宗平问,要不要去医院?

        苏亚说,先回家再说。

        宗平搀扶苏亚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往上挪。苏亚脚疼疼出一头汗,宗平搀扶苏亚累出一头汗。回到家,苏亚斜靠在沙发上,宗平赶紧打开冰箱倒冰块装塑料袋,敷在苏亚崴伤的脚踝上。苏亚十年前崴伤过一次右脚,五年前又崴伤过一次右脚,算是一处老伤了。人们说,崴伤的脚很容易再次崴伤。看来此言不虚。

        十分钟过去。宗平问,疼痛好一点没有?苏亚说,哪会有这么快呀?冰块不能敷时间长,一刻钟必须拿掉。宗平拿掉冰块再一次问苏亚疼痛好一点没有?苏亚龇牙咧嘴就不回答了。二十分钟过去。宗平身上的汗水晾干。苏亚额头上的汗水,泉水似的不断地往外冒。看样子,苏亚的疼痛没有缓解。看样子,这一次崴脚不似上两次崴脚。

        宗平再一次问,要不要去医院?

        苏亚坚定地说,不去!

        接下来,宗平束手无策不知道做什么好。苏亚说,晌午家里没菜,你上菜市场买菜呀?一只菜篮子,受气一般被顺手扔在门槛边,或是觉得没有保护好苏亚,自知理亏似的垂头丧气躲一边。宗平问,晌午吃什么菜?苏亚说,你看着买。两年前,苏亚退休。退休后,家务事苏亚一把揽过去。宗平不再操心上菜市场,买菜就荒疏。宗平换衣服准备上菜市场。苏亚说,你买一条鲈鱼,回家清蒸晌午吃。宗平喜欢吃清蒸鲈鱼。宗平回答一声好。苏亚说,你买斤把大青豆回来剥一剥,晌午辣椒炝大青豆。秋天正吃大青豆。苏亚喜欢吃大青豆。宗平依旧回答一声好。苏亚说,你回头再从楼下杂货店带两瓶啤酒上来。这一次宗平没有回答一声好。宗平不喜欢喝啤酒。要是买啤酒,就是苏亚想喝啤酒。苏亚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喝啤酒。苏亚心情一般的时候,不想喝啤酒。要是苏亚想喝啤酒的时候,就说明她心情好。半个小时前,苏亚下楼崴伤脚脖子,龇牙咧嘴疼出一头汗,哪里来的好心情?

        苏亚问,我崴伤脚你后怕不后怕?

        宗平听不明白话。

        苏亚说,我上两次崴伤脚,一次踩在马路牙子上,一次踩在铁路铁轨上,就算摔一跤也不会摔个怎么样。这一次是踩在楼梯上,要不是在楼底,要是在楼上呢?要是一头栽下楼梯呢?我现在想一想都后怕。我现在连想一下子都不敢想。

        宗平听明白苏亚的逻辑,知道苏亚好心情的由来。这是一种荒谬的逻辑。这是一种别人不能感受的好心情。宗平没有做任何评判,提上篮子走出家门。

        一年前,苏亚性格有了很大改变,变得宗平越来越不能理解,变得宗平越来越感到陌生。

        人们说,生大病的人容易改变性格。苏亚一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差一点从阎王爷面前回不来。人们说,输血的人容易改变性格。苏亚生病住院期间输过两次血。住院前,苏亚手机上有微信,但不依赖微信。在家烧一样什么好吃的菜,拿出手机拍一张照片,上传朋友圈,炫耀一番。外出看一处什么样的美景,拿出手机拍一张照片,上传朋友圈,炫耀一番。苏亚会微信语音聊天,但不信任微信语音聊天。说语音聊天“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像是中间隔上一层什么东西。苏亚心里有话跟别人说,拿上手机拨出号码,直接通话交谈。这样子说话,如同脸对脸,面对面,有一种微信语音聊天没有的亲切感。

        苏亚的手机不办流量套餐,离开家住院就算想跟别人微信语音聊天也是没办法。苏亚生病不跟朋友说,更不会主动打电话告诉别人她住院。住院半个月,苏亚像是失踪了。苏亚不想跟别人说,自有她的一番道理。相互攀比,相互比较,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在苏亚看来,女人在年轻时,比的是看谁找的男人好;女人在中年时,比的是看谁的孩子有出息;女人在年老时,比的是看谁的身体少生病或不生病。一个女人从年轻至年老,唯一剩下属于自己的就是要有一副好身体。苏亚生一场大病,就像在人生马拉松赛场的后半程摔上一跤,就算爬起来也是一种失败了。苏亚生病住院对谁都不愿说,出院回家打开微信,文字、表情包、语音聊天一大堆,都问她这些天去了哪里。这就奇怪了?想问我去哪里干吗不打电话呀!苏亚想一想,想明白事理。朋友圈里的朋友,没有谁还打电话了。有事无事,发一张图片晒一晒。有事无事,发一条语音问一问。这就是朋友圈朋友之间的沟通了。差不多也就前后两年时间吧,苏亚认识的朋友都加入了朋友圈,或者说都被朋友圈圈住了。

        苏亚发微信说,这半个月我陪宗平去了一趟皖南,宗平去那里采风,我跟着一块去玩一玩。朋友问,去皖南哪地方?苏亚想一想说,去黑多县。朋友说,没听说过皖南有黑多县呀。苏亚说,黟县。朋友说,黟县就是黟县,干吗要说黑多县,显得没文化。苏亚说,人家黟县人自个都说黑多县,你能说人家徽州人没文化。朋友说,那你也不用玩失踪呀?苏亚说,游玩就是游玩,我不喜欢三心二意有分心。朋友圈里的朋友不这样子,外出游玩,随时随刻发照片,像直播。朋友说,你现在回来家,发一发照片我们看一看嘛。

        两年前这个时节,苏亚跟宗平去皖南黟县待了一个礼拜。黟县的主要风景区一处一处地玩一遍。苏亚从手机里调出两年前去黟县游玩的照片,每天发一组。西递发一组。塔川发一组。木坑竹海发一组。南屏发一组。卢村发一组。石林发一组。一天连一天,发了十来天。

        朋友说,黑多县去过,只是没你玩得这么全。

        苏亚发一个得意的表情包,再打出一串文字说,这下知道我为什么失踪半个月了吧。

        从此,苏亚依赖微信和语音聊天,不再给朋友圈里的朋友打电话。

        这一次,苏亚崴伤脚依旧不跟朋友说,甚至连闺女都不说。苏亚说,我崴伤脚跟闺女说干什么?就算我跟闺女说回来家看一看,我的脚脖子就好了?闺女在外地工作,回来家一趟确实不容易。宗平说,不跟闺女说,她知道了会埋怨我。苏亚大包大揽地说,是我不让你说的,要怪也怪不上你。

        苏亚在家调养,半躺在卧室床上,或斜靠在客厅沙发上,在手机微信上跟朋友语音聊天,一聊能聊大半个小时。轻松的话语,爽朗的笑声,愉悦的心情,都不像苏亚本人了。有时候宗平心里困惑,苏亚为什么要在朋友面前伪装成这样子?苏亚这样子要不是伪装出来的,就是心情好。苏亚为何有这样子的好心情?不知不觉地,新的困惑又在宗平心里产生了。

        苏亚跟闺女打电话,愉悦的心情想掩饰都掩饰不住,充溢在话语中,充溢在笑声里。闺女白天上班,每天晚上娘俩都要打电话联系一次。不是苏亚电话打过去,就是闺女电话打过来。苏亚跟闺女从不在手机上微信语音聊天。苏亚跟闺女说,我要跟你每天打电话,我要跟你每天面对面地说话。闺女说,微信语音聊天不要钱。苏亚说,我要省钱干什么?

        其实,苏亚心里清楚,微信语音聊天与打电话有区别。微信语音聊天,容易掩饰自个儿内心,容易向别人撒谎说假话。不是说打电话不能掩饰,不是说打电话不能说假话。最起码,一方试图在掩饰什么,说的真话假话,另一方容易猜测和判断。苏亚喜欢跟朋友微信语音聊天,就是想把真实的内心掩饰起来,就是想把真话与假话混淆起来。苏亚深知微信语音聊天的这一弊端,就不愿跟闺女微信语音聊天,她想知道闺女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想辨识闺女说话是真是假。

        闺女问,妈妈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苏亚说,我今天过得开心死了,上午去一趟百货大楼给你爸看衬衫,下午你爸感动得给我做按摩。闺女问,你给我爸买一件什么品牌的衬衫?苏亚说,你爸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不去试一试,谁敢往家买?闺女问,我爸怎样给你按摩的?苏亚说,我说我的肩膀疼,他就给我按摩肩膀,我说我的胳膊肘疼,他就给我按摩胳膊肘,我说我的眼角疼,他就给我按摩眼角。闺女说,妈妈我好羡慕你,下次我回家也叫爸爸给我按摩。

        在苏亚看来,年轻时找的男人不算差。虽说男人当作家,清贫是清贫一辈子,但一个空名声还是存在的。你的男人当官,有权有势,但你男人的名声与作家的名声相比较,是分不出轻重的。你的男人做生意,有钱有势,但你男人的名声与作家的名声相比较,是分不出高低的。中年时,闺女考上大学,接着上研究生,接着在外地工作。闺女读的大学不算太拔尖,闺女的硕士学历不算太拔尖,但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了。不管在哪种场合说出去,苏亚都觉得闺女给她长脸了。当务之急,就是要把生病的事、住院的事,严严实实地封锁住。当然,崴伤脚这种小毛病,也没必要去宣扬。

        苏亚问,闺女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闺女说,我今天过得不开心。苏亚问,怎么不开心啦?闺女说,我昨天晚上熬夜写一个文案,今天上午被部门领导批的一无是处。苏亚问,怎么办?闺女说,今晚熬夜重新写呗。

        苏亚与闺女打电话,前者喜欢在电话里报喜不报忧,后者喜欢在电话里报忧不报喜。苏亚向闺女报喜不报忧,是想让闺女在外地安心工作。闺女向苏亚报忧不报喜,同样是想让苏亚在家里安心生活。闺女这么做是被苏亚逼迫出来的。要是闺女只报喜不报忧,苏亚会不相信,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审问闺女。

        苏亚问,今天就遇见写文案这么一件不开心的事?闺女说,就这一件事不搭上我的半条小命呀?苏亚说,你跟小陈的事怎么办啦?闺女问,小陈是谁呀?苏亚说,你跟我少装蒜,我说不许来往就不许来往。闺女说,我这两天满脑子都是文案的事,哪里有闲工夫去搭理什么小陈不小陈呀!苏亚说,就这样子好,我希望你们领导天天要你做文案。小陈是闺女公司里的一个男孩子。他的学历、家庭、长相,苏亚觉得跟闺女没有一样能般配。

        苏亚在电话里只报喜不报忧,闺女就相信吗?同样不相信。闺女问,你跟我爸这两天还好吧?苏亚问,我跟你爸有什么不好的?闺女问,没吵架?苏亚说,你就这么巴望我跟你爸吵架呀?闺女说,我觉得这两天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苏亚警惕地问,你说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是不是你爸跟你说什么啦?闺女说,我觉得现在的妈妈好像不是过去的妈妈。苏亚说,我跟你爸不吵架就不是过去的妈妈啦?那我明天就跟你爸狠狠地吵一架!

        两天时间过去,苏亚右脚脚踝处的淤血变紫,并不见消肿的迹象,反倒慢慢地向脚面和小腿扩散开来。宗平怀疑苏亚的脚踝是不是骨折了。宗平劝苏亚,快去医院拍一张X光片,要是骨折就得尽快地打石膏,打上石膏就不会这么疼了。苏亚说,我心里有数,骨折了还能动弹吗?苏亚说着话,就让右脚脖子轻微地转动一下。右脚脖子一转动,苏亚龇牙咧嘴地疼痛一阵子。宗平说,我拿热毛巾给你焐一焐。扭伤二十四小时内,是冰敷。超过二十四小时,就得热敷了。宗平这样做,苏亚不拒绝。宗平就拿热毛巾敷在苏亚右脚踝的淤血处。不知是毛巾热烫的,还是毛巾沉压的,苏亚龇牙咧嘴又做出一阵疼痛的样子。

        一天三顿饭,宗平烧。宗平在厨房里做饭,苏亚在客厅里跟朋友微信语音聊天。苏亚说,我现在不在合肥家里,大前天我跟宗平一块来杭州看闺女。

        苏亚坐在离客厅沙发不远处的一只圆凳上,面对客厅里的一面墙,一根充电线连接着插座和手机。此时此刻,苏亚双手捧着手机,说话的一张嘴开开合合,像是要把手机嚼进肚子里。或者说手机像一块香馋的肉饼,苏亚想吃又舍不得。

        苏亚说,你下次来合肥提前跟我说一声。

        苏亚微信群里的朋友,宗平大多认识。宗平稍微听上两句就听出眉目来。现在跟苏亚微信语音聊天的叫孔燕。孔燕是苏亚高中同学,儿子在合肥上班。孔燕来看儿子,想来苏亚家看一看,苏亚扯谎说在外地看闺女阻拦住。孔燕说,那我下一次来合肥早早地跟你说。

        苏亚说,那我下一次早早地打酒买菜等候你。

        苏亚跟孔燕微信语音聊天结束,头脑里的语音聊天没有结束。苏亚转身跟宗平解释说,孔燕要来我家坐一坐,我只好说不在合肥家里。

        宗平问,那你怎么想起来说,跟我一块去杭州看闺女?

        苏亚说,这我早就想好了的,反正我不能说在合肥家里,等着熟人上门来。

        苏亚生病住院口服了大量地塞美松,性格改变了,体型改变了。苏亚不想让朋友进家门,就是不想让朋友见到她现在的样子。

        苏亚崴伤脚的第三天,宗平偷偷地打电话跟闺女说这件事。宗平打电话,是让闺女赶紧地回来家。

        宗平说,你妈崴伤了右脚。

        闺女问,怎么崴伤的?

        宗平说,你妈下楼去买菜一不小心崴伤的。

        闺女问,不会这么简单吧,肯定是你跟我妈吵架啦?

        宗平问,就算我跟你妈吵架,你妈怎么就崴伤了脚?

        闺女说,我妈跟你吵架,你心里烦躁,使劲推搡她一把,我妈没防备往后一闪不就崴伤了脚。

        宗平说,你想象力真够丰富的。

        闺女说,不是我想象力丰富,是这两天我妈跟我打电话,笑哈哈的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就觉得不对头。

        宗平催促说,你快回家带你妈上医院。

        闺女说,我就不明白,我妈崴伤脚,怎么就像中奖一百万?

        闺女回家能迫使苏亚去医院拍CT片,看一看她的右脚踝到底骨折没骨折。右脚踝骨折就得打上石膏,苏亚能回到正常或日常生活中最重要。

        (作者:曹多勇,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以描写故乡淮河的“大河湾”系列为人称道,近年来,也将笔触转向对都市中年人的细腻描摹。其作品语言特色鲜明,口语化、人物对话不加引号,叙述与对话相交相融,作者自称希望以此“获得属于自己的叙述方式和叙述语感”。本版曾刊发其作品《安眠睡》《阳关三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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