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时空】
铁凝自1982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引起文坛瞩目,那时她还是一个不满25岁的青年女作家,而经由她的笔,一个16岁的少女安然的形象不仅走入读者与观众(小说被拍摄成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的内心,而且,以“这一个”少女形象开始,开启了铁凝小说对于女性的观察和思考。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的安然是在“我”(姐姐安静)的“看”中完成形象塑造的,在“我”的眼里,她“无所顾忌”地大笑,“不懂得什么是掩饰”,“爱和人辩论,爱穿夹克衫,爱放鞭炮,爱大声地笑”,她是一“地道的女孩儿”,却有着“男孩子的秉性”,她“喜欢快节奏的音乐”,喜欢足球赛、冷饮、短篇小说和集邮。她会因为不公平而和老师抬杠,也因为看不惯和姐姐翻脸,她的原则性很强,眼里揉不得沙子,面对姐姐为了她煞费苦心地与班主任拉关系送电影票或是改诗发表,她都是直言快语,正是因直言快语而不会遮掩,安然才屡屡评不上三好生;她救了自家的火灾而躺进医院,姐姐问她,她也是实话相告,她的救火动机就是想让好看的姐姐嫁人时是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让我们看到了人的成长,同时也看到成长中不曾磨损掉的人的多么可贵的品质,那种不世故不妥协的正直,正是铁凝小说中一直坚持的。这可能就是那件“红衬衫”的寓意,但它是没有纽扣的,它并不中规中矩,却有其原则,自成方圆。
安静(叙述者)和安然(被叙述人),在小说中是一对亲姐妹,但两人性格迥异,一个安静如淑女,一个活跃如男孩,她们各有缺点,又都有对方所没有的优长,可以相互补充,彼此欣赏。这种将女性分身的写法在后来的《麦秸垛》中我们再次看到。《麦秸垛》20000字,以现在的中篇体量要求在字数上还有些不达标,然而它含量的丰盈已大大越过了短篇小说。小说写端村,不仅写了知青生活,更写这个村庄的男女老少,在这个村庄生态的基础上再写知青。小说中主写女知青杨青与陆野明的两情相悦,但源于性格和所受教育,杨青在面对陆野明的爱的表达时表现得沉稳矜持;如若不是另一女知青沈小凤的出现,杨、陆两人的爱情会以一种平稳的态势向前发展。不同于杨青,沈小凤泼辣大胆,敢爱敢恨,在众人面前不掩饰对陆野明的喜欢。杨青的沉默的爱情遭遇到来自炽烈的爱的挑战,杨青为了保卫这尚未开花就面临凋敝的爱情,变成了一个默默的捍卫者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监督者。第一次乡村电影散场时,先是沈、陆两人站在麦秸垛前,而杨青适时出现在将要投入爱河的沈、陆两人面前,中止了两人关系的进一步发展;而第二次电影散场也是小说终结处,却是:
天黑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村东走。
电影散场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愿碰见人,不愿碰见麦秸垛。
此时,杨青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小说中写,“杨青内心很烦乱。有时她突然觉得,那紧逼者本应是自己;有时却又觉得,她应该是个宽容者。只有宽容才是她和沈小凤的最大区别,那才是对陆野明爱的最高形式。她惧怕他们亲近,又企望他们亲近;她提心吊胆地害怕发生什么,又无时不在等待着发生什么。”而“也许,发生点什么才是对沈小凤最好的报复。杨青终于捋清了自己的心绪”这一笔真正是写透了爱中无奈之人的复杂而矛盾的内心。
《麦秸垛》这部小说,杨青与沈小凤的各自性格是耐人寻味的,在爱情面前,一个持重,一个活泼,一个“懂分寸,想驾驭”,一个“蛮不讲理的叫嚷、不加掩饰的调笑”,显然在陆野明心中,最终胜出的是后一位,沈小凤“雪白的脖梗,亚麻色的辫梢,推搡人时那带着蛮劲儿的胳膊,都使他不愿去想,但又不能忘却……她不同于杨青”。
男人眼中的女性我们暂不去论,作为女作家的铁凝的确写出了爱的理性与感性的“双生”,只是它们分裂于杨、沈两人身上,一时让陆野明无所适从。铁凝是怀着善意和悲悯看着这“双生之爱”的,她试图解开这个爱中之“谜”。所以在后来的写作中,我们读到《永远有多远》时,便再次体悟到一位作家对这个“谜底”的追寻与揭示。而这时已是距1982年17年后的1999年了。
《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是应写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一个人物典型。她是北京胡同里快活多话、大大咧咧、有点缺心少肺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叙述者慨叹:“她那长大之后仍然傻里傻气的纯洁和正派,常常让我觉着是这世道仅有的剩余。”纯洁也好,仁义也好,传统风尚在白大省身上是天然的,善是天然的善,真是天然的真,没有丝毫刻意和伪饰。然而,她的内心要求与外在表现之间却相隔关山,一个十岁女孩已经自觉地以一种外在于她个人内心需要的命令来规范与绳系自己,以自我的牺牲来成全那个冥冥中主宰她人生方向的理智,这个女孩在两种律令——个人本能与群性要求之间备受煎熬。对比于她,最终夺走大春的西单小六好像要单纯得多,这是胡同里早熟而风情的女孩,十九岁的她土豆皮色的皮肤光滑细腻,散发出新鲜锯末的暖洋洋的清甜,她的眼睛半眯,她的辫子松垮,两鬓纷飞出几缕柔软的碎头发,脚指甲用凤仙花汁染成杏黄。白大省在爱情上屡屡败北,对郭宏的爱情被利用;与关朋羽恋爱,出其不意冒出的小玢,抢走了属于表姐的“新娘”身份。与夏欣,白大省输给的已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她爱的人对她性格的不适,以致她冲着那背影高喊:“你走吧,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从人格上讲,白大省的精神发育较变动不居的社会而言,一直处于孩童的纯洁阶段,她诚实,真挚。小说里有一个反复出现的细节——过生日,她给三位恋人都开过形式不同的生日party,她是一个千方百计想给对方快乐的人,却没有人能受得了这高温,烛光过后,仍然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的焦虑,她的累,她那从十岁就开始了的想要被认可的心愿”。过生日这样一种示爱形式本身,带有着双重色彩,白大省还是一幅无可救药的孩子心态,将她的所爱也放在孩子的位置,两种心态在成人爱情中都相当致命。面对归来的郭宏“你纯,你好,你宽厚善良”的示弱逻辑与母爱要求,白大省怨忿而绝望,声嘶地说:“我现在成为的这种‘好人’从来就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然而,那个示弱者回答:“你以为你还能变成另外一种人么?永远也不可能。”白大省躲不过十岁就已种在她心里的仁义,她又哪里躲得过赤裸裸的善良和无可救药的童真。虽然疑虑焦灼,但她还是本性难移。这部小说,我们看到“双生”的增长性。一方面,白大省与西单小六构成了性格两极的一对,正如我们看到的安静与安然,杨青与沈小凤,她们很像是一个乐章中的高音与低音,相克相生,缺一不可;另一方面,《永远有多远》还为我们刻画出了白大省的角色与白大省的自我的“双生”,这两个矛盾体存在于一个少女的体内,影响或者说是控制着这一个“她”的成长与走向。
铁凝小说的丰富性在此可见一斑。我曾私下对铁凝说:“您的小说特别擅长写少女。”少女形象,在铁凝的小说中,也一步步突破着早年“香雪”式的纯度,而变得更为圆润丰满。可贵的是,在这样一种“少女形象”的成长过程中,铁凝对少女身上存在的两种性格向度,一直抱有一种善意的体察。这就是我所说的“双生之爱”。我有时想,也许正是通过对少女的观测而达到的对于人性的深入,才成就了今天的不同凡响的作家铁凝。
(作者:何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