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小标题是仿胡适的。1919年胡适应《星期评论》“双十节纪念号”的约稿作长文《谈新诗》,在此文正题的后面加“八年来一件大事”为副标题。文章的开头,胡适列举辛亥革命以来的种种预期均告失望,层出不穷的是“一种更坏更腐败更黑暗”的政治丑行。胡适说,“与其枉费笔墨去谈这八年来无谓的政治,倒不如让我来谈谈这些比较有趣的新诗”。胡适这些话讲于百年前,回望这20世纪的百年,中国和世界发生过很多事,两次毁灭性的世界大战,从热战到冷战,留下的是伤残的肢体、妻子和婴儿的哭泣、废墟、集中营,还有墓场。诗人罗门写了其中的一座墓场:菲律宾,马尼拉,郊外,一个叫麦坚利堡的地方。那里埋葬了“二战”中死亡的七万名美国士兵——
死神将圣品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给升满的星条旗看给不朽看给云看麦坚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陆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挂入死亡最黑的背景七万个故事焚毁于白色不安的颤栗
史密斯威廉斯当落日烧红满野芒果林于昏暮神都将急急离去星也落尽
你们是哪里也不去了
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
诗人艾青同样用诗句表达过他对和平的期待——他写当时尚未拆除、又高又厚的柏林墙挡不住花香,也挡不住蝴蝶的翅膀。一百多年前,清末一场维新运动中,几位先驱者血洒北京菜市口。其中的谭嗣同有诗句留世,那诗句表达了方生未死之间中国人的悲怆: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这神州大地,不间断的征战和动乱,曾经硝烟,曾经饿殍,曾经山崩地裂,曾经血泪成河。巍峨的宫殿,雄伟的城墙,智慧的典章,可以在任何堂皇的名义下轰毁而无所存留。而得以与日月共辉煌的唯有诗歌。这正是:“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曾记得安徽有个六尺巷的故事,“万里长城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秦始皇没有千秋万世,其实,长城也在不断坍塌之中。永生的却是这首小小的诗歌。这就是胡适当年视为较之世上万事万物“比较有趣”的、亦可说是永恒的话题:诗的产生与建设。一百年过去了,战乱留下的是痛苦和哀伤,而诗歌却始终勃发着生机,不断给予人们以美和喜悦,是人类心灵的安慰。
中国新诗的一百年,是始于“破坏”而指归于建设的一百年,是看似“后退”而立志于前进的一百年。表面上看,古典的诗意和韵律受到了有意的“轻慢”,而建立中国诗歌的新天地却是一项革故图新的诗学创举,是在古典辉煌的基础上另谋新路从而使传统诗意获得现代更新的头等大事——它不仅成就了千年诗歌史的大变革,而且开启和促进了中国新文学乃至新文化的历史新篇章。
(本文节选自《中国新诗史略》)
(本版图片均由诗歌评论家、新诗文献专家刘福春提供)
(作者:谢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