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大地,自古就是华夏始祖的龙兴之地,也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这片苍天厚土沉淀了历朝历代的兴衰轮替,也写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英雄史诗。由王宏、王叶丹编剧,宫晓东导演的方言话剧《老街》,是河南歌舞演艺集团继话剧《老汤》成功上演之后,又一次的艺术探索与创新。它是由曲艺艺人演出的接地气、含乡愁、有韵味的话剧,也是有历史厚度、文化深度的现实题材新剧。
此剧的一大特点,是中原人写中原事,中原艺塑中原魂。马街书会是河南宝丰的文化名片,也是古老民间艺术活态传承的一大景观。每年正月十三,南来北往的民间艺人会聚此地,他们顶礼于火神庙前,脚踏尚未返青的麦田,一展身手绝技,妙曲美弹,等待有人慧眼识珠,签下订单,谋得个一拍即合、我演你看、两相不厌的机缘。一条老街,承载了马街书会700多年的历史;一块麦田,掩藏着民间艺人几多悲欢离合、沧桑感叹;一群乡民,在历史的沟坎中走着,唱着,哭着,笑着;一个代代相传的书会,传承了民族民间艺术生生不息的血脉。这是现实生活中正在发生的故事,它关乎人与艺、心与境、命与理、技与道的深广哲思。
这样一个戏不好写,写好了更难,编剧充分利用了舞台艺术的假定性,在交错的时空里以意识流的方式灵活叙事,心里空间与现实空间自由转换。河南坠子演员七岁红从青年到耄耋的人生历程,历经了乱世兵匪、抗战硝烟、十年动乱,商潮席卷,书会萧条,老境堪怜。在他当红时,山上的土匪“不抢富,不抢穷,下山就抢七岁红”,抢到山上亮嗓子唱曲儿,被礼送回来时,满车的布匹粮食。“有为王出京来数俺官大,思一思想一想俺是朝廷”,七岁红牛啊!可是落魄时,他仿佛被世人遗弃,他和他身上的玩意儿再也无人赏识,七岁红苦啊!正如剧中所言,“艺人难,艺人难,艺人真难”!“台上艺人是皇上,是将军,是富豪,是书生……下了台他就是根萝卜,就是根葱”,不仅冰火两重天的命运令他触景伤情,世事沧桑、垂垂老矣的无奈也令他心事重重。
剧中的七岁红,作为艺人,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书会的举办,书魂的留传,老祖宗的玩意儿不能在自己手上失传,因此他在战火中唱曲儿,在危难中唱曲儿,在重病缠身时还要教孙女唱曲儿,甚至拿出养命钱、终老钱,坚持着招揽艺人把书会办下去。作为男人,七岁红为情所苦,一生颠连,心有不甘,好梦难圆。他与恋人曲儿以玉为聘,相托此生。在七岁红心里曲儿就是他的心,他的命:“曲儿呀曲儿,我的个曲儿,我为你唱哑了嗓子磨破了嘴儿。曲儿呀曲儿,我的那个曲儿,我为你熬干了心血跑断了腿儿。留下我,你把心打成个千斤坠儿。拴住我,只要你一根头发丝儿……”然而,日本鬼子糟蹋了曲儿,曲儿羞愤退婚,刚刚还是花容月貌,转眼间便是落花春残,七岁红一时惊愕无言,倔强的曲儿悄然远去。
“文革”当中,七岁红收留被坏人玷污、怀了身孕的姑娘,收她为徒,改名曲儿。可是此曲儿非彼曲儿,他的内心永存一份不可言说的遗憾。他孙女的艺名还叫曲儿,一个男人与三代曲儿的情愫牵连,个人命运和书会命运的彼此纠缠,演绎出酣畅淋漓、悲欣交集、意蕴浓厚、令人回味的艺术场面。范军作为河南曲艺名家,把七岁红对艺术的信念、对情感的缱绻、对命运的悲叹、对希望的执着演绎得丝丝入扣,张弛有度,扣人心弦。
有艺人才有书会,有书会才有书魂,有书魂才有民间文化之根,也才有此方水土、此地乡民的气血精神。这部戏不仅成功塑造了主人公七岁红和曲儿的形象,而且充分发挥了各位演员自身的能量,显示了他们身上出彩的功夫。比如与七岁红相傍相争的浪八圈,他身上带有更多的草根性、世俗性,如果说七岁红是一块磐石,浪八圈就是一束芦苇,嬉笑顾盼之时,团转应对之间,他有舍我其谁的自鸣得意,也有遮掩不住的自怨自艾。算破天一直号称自己99岁,他的卦辞从来是信口胡诌,没算准过,可是大敌当前他不含糊,在汉奸的枪口顶着他脑袋时算了一卦,居然说必死的人是汉奸,这一卦还就被他算准了,这里面饱含了喜剧性机趣,还有生死契阔的豁达。
这是一台具有创新意义的戏剧,在话剧民族化的前提下,它勇于探索,开拓进取,巧妙融合了河南坠子、河洛大鼓、大调曲、三弦书、数来宝等十多种民间曲艺,大段精彩曲艺唱段也让观众大饱眼福耳福。这些曲艺元素,不是硬性植入,而是和谐有机地融入戏剧情境的创设之中。在戏剧表演方面,《老街》不仅发挥了曲艺演员演话剧的语言优势,而且采用方言表演,最大限度地保持了中原文化的厚重积淀和浓郁的生活气息,以及中原人度尽劫波、以苦为乐的幽默天性。
《老街》表现了人生的真实,艺人们的品性,以及他们所遭遇的命运坎坷和现实困惑,但是却不乏象征的寓意和整体的诗意。曲儿既是三个女性的艺名,又是贯穿在七岁红生命之中不能舍弃的灵性。书会作为一种民间仪式,它是有形的存在,更是无形的迷梦,它能安抚那些逡巡于麦田上的灵魂,也能抚慰躁动不安的今人的心性。总之,《老街》好听好看,耐人琢磨,令人回味。
(作者:宋宝珍,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话剧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