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人心】
我常想起古元先生,想起他60岁时刻的那幅套色木刻:田野上,在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桃树下,一个养蜂人在蜂箱旁俯身劳作……他为这幅画取名《给人们甜蜜》。在画的下方,他曾写过一句话:“愿学蜜蜂的辛勤,从人民生活的泉水中酿造精神的甜蜜。”每每想起,带给我的总是一段关于人性之善的回忆。
古元先生是“老延安”,当过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每次在展会上见到他,他多是沉静地坐在一边,与人交谈也是报以谦和的微笑,即使表达对一些美术现象的意见时,语调用词也是从容平和的。就是到他患癌症晚期靠药物止痛时,去医院看望他,在他日渐枯瘦的脸上仍是谦和的微笑。美术家王仲也说起他和父亲王琦一同看望临终前的古元先生:“那天古元叔叔大便失禁,他还微笑着向我们表达歉意,并不在意即将临近的死亡……”我想,这就是他的好——一辈子与人为善。
曾听古元夫人蒋玉衡说起那幅《给人们甜蜜》:“那是1976年后,古元想用这幅作品表达他的愿望——不要再让人民受苦了,多为人民创造幸福……”想想那些制造苦难和遭受苦难的人,若多看看这幅画,该会受到良心鞭责,该会得到心灵抚慰,而在人性善的感召下得到救赎与和解。所以,每每读这幅画,如熬过漫漫寒夜,迎面吹来和暖的春风。
老画家汪钰林曾跟我讲,“文革”中,一天他坐公交车经过鼓楼,正巧看见古元蹲在路边,凝神盯着人家屋前的一朵小花……
古元先生女儿也讲过一段往事。上世纪70年代初,翻译家曹靖华给古元写信:“我希望在卧室墙上挂一幅你的水彩(风景)画,临睡前细细欣赏定会情绪安宁而不再噩梦连连……”接到信后,古元便为曹靖华画了一幅水彩画,取名《扬帆》:静静的湖面上,柔和的阳光映着几只白帆的朦胧倒影,远方烟波飘渺,近处一丛芦苇随微风轻轻摇曳,觅食的白鹳撩起丝丝涟漪……好一个清澈静谧、和平安详的世界!
1981年,我在中央美院版画系进修,有个同学说起,老师们每周有一天集中画人体,古元先生有时也来画,他不像其他老师那样按照程式规范去画,而是从脚趾头一点点画起……其他同学听了哈哈大笑。我当时不大理解,古元先生的作品早已走向世界,为什么他的课堂素描却让美院的科班学生觉得幼稚?其实,细读他的作品便会看到,他的画里无不隐含着素描关系,只是不大类同于“学院派”的单一体系。古元先生的作品尺幅多不大,也看不出有什么技巧的炫耀,他只是善意地赞美时代和生活,其艺术风格也随之自然形成。
上世纪90年代,号召文艺家“三贴近”,我想到古元那些延安时期的文艺家们,便几次去陕北,在长途汽车上和当地农民挤坐在一起,在高高低低的黄土坡上上下下,在暖烘烘的土窑热炕上喝小米粥,在浑黄的塬上听风裹着黄土的秦腔……我想体验能使作品有着长久生命的“老延安”们当年的苦乐人生。那天,病中的古元先生看了我画的延安鲁艺旧址,默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们那时候只想到多为中国的农民画些他们喜欢和看得懂的画,而没想让自己的作品走向世界,可延安的艺术却走向了世界的许多角落……”然后,他在画上题写下:“从这里走向世界,这里照耀着世界。”
现在的生活、观念好像总在变,但也会有什么是不变的吧——比如古元先生这一代文艺家,他们一辈子实心实意地实践着文艺为大众服务,为更多的人创作喜闻乐见的作品,这个信念直到最后也没有改变,所以,尽管他们经历过战争,饱尝过很多苦难,但留给世间的多是像《给人们甜蜜》这样充满人性之善的作品。
古元先生走了20多年了,每当碰上令人不快的事,我便会想起古元先生,想起他多用圆刀刻出的朴厚善美的木刻、用清丽颜色绘出的纯净透亮的水彩画,回味这位善良的画家留给人间的甜蜜——“彩云流散了,留在记忆里的,仍是彩云;莺歌远去了,留在耳边的,还是莺歌……”
(作者:罗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