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在两所高校讲课,持续了几个月。有一天,我看台下的学生时,忽然怔住了:他们是谁?除了回答他们是人类,是学生,别的说不出什么来。看不出他们的民族,也看不出他们的文化背景。他们被“全球化”了,似乎少了个性,只有脾气与嗜好。几年前我在新疆见过一位塔吉克农民,他有削瘦紫红的面颊和坚挺的鼻子,笑起来不止牙齿白,眼白也像雪山一样耀眼。他的相貌刚好贴合他正在讲述的雪山、鹰、野蜜蜂和冰冷刺骨的河流。一眼看去,他就和别的人完全不一样,塔吉克语言和文化塑造了独一无二的他。人的样貌与其说来自父母亲,不如说来自专有的文化,然而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逐渐整齐划一。生发这样的感触,是在九寨沟的高山深谷里见到白马人之后。
白马人是藏民族的一个支系,他们是生活在藏彝走廊文化融合花园里的五彩斑斓的鸟群,具有鲜明的文化印记。
我喜欢少数民族的理由之一是喜欢他们的服饰。每个民族的服饰像语言一样隐藏着他们的历史和气质。白马人的服饰充满想象力。他们的服饰是女性的、活泼的,以及山林的。正如他们相邻的安多藏人与彝族人的服装是男性的、粗砾的,以及土地的。白马人的服饰是一个池塘,倒映出氐、藏、羌、彝这些莽莽群山的色彩,而后又吸收了从甘陕移民此地的汉回民族的刺绣工艺,其艳丽超出了实用的需要,增加了许多华美与童稚的格调。他们多着短衣,这是由游牧转为农耕的标志之一。男性服装以白色为基调,女性服饰用黑色打底。服装上有大量鲜艳的装饰物,成为刺绣作品的堆积。以女性为例:内衣上覆一件短袖紧身衣,再套一件开襟坎肩,层层叠叠的袖子与胸衣上色彩泛滥,横幅的刺绣衣片与竖置的滚边令人目不暇接。红色、绿色、蓝色、金色、白色、粉色,他们在色彩的使用上没有禁忌,就像我们在热带密林中所看到的色彩缤纷的鸟儿。生物学认为,鸟儿绚丽的羽毛是为了繁殖的需要。从社会学上说,华丽的服饰也是为了吸引异性以及传达财富与门第信息,而白马人不仅用鲜艳服饰展示自己的民族,同样是在期待爱情。
在多民族杂居的地带,服饰是区别一己与异族的标识。所有民族的服饰(尤其饰物)都寄寓着穿着者对自己民族强烈的爱。服饰上有什么?有这个民族的图腾、信仰与传说,你可以说,他们正穿着自己民族的百科全书。社会的长治久安是从文化的多样化开始的,越丰富越健康,越多样越稳定。白马人的穿戴还表明他们在没有战乱的环境中幸运地生活了几百年。他们生活在深山老林的边缘地带,躲避了几大民族的刀锋。他们的服饰几乎没有争斗的气息。没有和平,就诞生不出这么多服饰上的喜悦。同样,这样的服饰还映射出爱情在他们生活中的重要位置。民族人口越少,越有增加人口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会由个体的情感需求上升为族群的崇高愿望。是的,爱情在白马人的村寨里比篝火燃烧得更高更旺,虚伪在这里比落叶更为低下。这方面的印证还有白马人的涂墨节与荡秋千游戏。在节日里把脸庞涂黑后载歌载舞,是许多民族的习俗。这必定是在夜里,在篝火边,在树林旁,这是缺一不可的三个条件。把脸抹黑,是男女之间隐去身份的匿名的恋爱方式,西方万圣节的化装舞会与此同源。“你”消失了,“我”也消失了,但爱在。如同夜色在,树林也在。而男女一同荡秋千的游戏则代表着这个民族的健康心态,被礼教束缚的民族绝不会有这样的嬉戏,它会催生爱情。
白马人是一个温和尚美的族群,但这不等于他们懦弱。当年伏尔加河流域的保加尔人何其强悍,而后他们的后人(保加利亚人)保其爱美的天性,以大霍拉舞和玫瑰节把自己装饰成一个童话的民族。白马人本是兵戎部落,白马是“藏兵”的音译,但现在他们成了美的兵士。不独服饰,从他们的舞蹈里也可看出这个民族的心迹。白马人独有一种登嘎(熊猫)舞。舞者戴熊猫面具,在锣鼓的伴奏下,模仿熊猫吃竹子、喝水、爬树和打滚等动作。一般来说,面具舞蹈大多用于驱鬼,面具形象多是猛兽,如龙。而熊猫是温和的食草动物,它的憨厚无争切合白马人和平的天性,这是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的展露:和平、相爱、歌唱、示美。每一样都是美好的品质。这样的民族不见容于奸诈、造假、伪装以及坑害朋辈——白马人的数量那么小,再相互坑害就没人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读历史时想过——铁血的征服者在世上无情地灭绝了许多小而爱美的民族,但是白马人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呢?人少而和平,怎么敌得过强虏呢?我约略觉得,一是白马人适应能力强,他们不会与强敌硬拼(这取决于民族领导者的判断力);二是白马人有强大的藏民族护佑;三是白马人远离兵家必争之地,隐身山林之中。于是,他们带着祖先留下的歌舞习俗依然活着,活得很好。他们在村寨里大摇大摆地跳火圈舞、跳辖谧锅庄,与信仰佛教的藏人和睦相处,与甘陕籍汉回民族和睦相处,又没丢失自己的文化。他们不光可爱,而且有智慧。团结就是最大的智慧。
在青藏高原的大山深谷里,在大象一般、狮子一般的民族边上,白马人如同飞翔在林间水边的鸟儿,展示着美丽的羽毛和动听的歌喉,歌唱神明与良善。几乎所有的游客都喜欢白马人,可见有根基的文化即使单纯,也有魅力。可爱的白马人,你们被自己的文化所护佑,又得到外来人羡慕的目光,这不就是你们在歌中反复咏唱的幸福吗?舒伯特曾把莎士比亚的一首诗谱成歌曲,歌名叫《听,你听那云雀的鸣啭》,借用这个句式说一下我见到白马人的感受:听,你听那云雀的鸣啭,那是白马人的歌喉——
(作者:鲍尔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