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嗜:烟、酒、茶。云南没有名牌好酒,云烟和普洱茶却是很出名的。其实,历史上普洱只是个茶叶集散地,实际产地是西双版纳的六大茶山,即南糯、依邦、易武、基诺、斑章、勐宋。20世纪50年代之前,内地商人不敢直接到西双版纳六大茶山收购茶叶,他们怕“瘴气”。所谓“瘴气”,其实是恶性疟疾,经由疟蚊传播,发起病来,病人忽冷忽热,谵妄呓语,赶马人叫“打摆子”。赶马人也许有抵抗力,他们从不怕“打摆子”,茶叶就经由他们从西双版纳运到普洱,再由内地来此收茶的茶商转运至昆明,经由广州而达港澳。原产西双版纳的茶就这样因为这个中转站而成了名茶——“普洱茶”。
1949年以前,交通不便,那些驮运茶叶的赶马人生活既艰辛又浪漫。他们栉风沐雨,晓行夜宿,翻山越岭地来往于边寨与普洱府之间。驮着茶叶,有时还可能驮着个傣族小姑娘,一路上嘴里含片树叶,伴着山风与蝉鸣,吹出动听的情歌。或傍林靠寨,或就地食宿,有点像吉普赛人。某日,在卸下担子住店时,一个赶马人突然闻到一股香气从茶叶里飘散出来,顺手抓了一撮,开水一冲,汤色棕红,口感醇厚,香味独特。原来,绿茶在驮运的过程中发酵了,内地到普洱收茶的茶商喝后亦大为赞赏,因茶是在普洱府购得,遂名“普洱茶”。他们不知道茶叶来自六大茶山。
统而言之,“普洱茶”有两层含义:一是泛指在普洱购得的产自六大茶山的茶;另一个概念是茶叶中的半发酵茶。从加工工艺又可分三种:鲜叶摘下经萎凋晒干后成为绿茶,半发酵的是普洱茶,全发酵的是红茶。从种群上又有“大叶茶”与“小叶茶”之分。内地江浙一带产的都是小叶茶,如龙井、铁观音,植株为灌木状。大叶茶是原生态的巨大乔木,分布在云南西双版纳、临沧、思茅地区,生长在老林里。我在西双版纳斑章山上见过两株爷爷级的古茶树,枝繁叶茂,采茶的需要爬上树去,产量有限,天价。但仍有内地茶商慕名而来,不讲价钱,包了。这种长在老林里的原生态大叶茶,现在已培育成灌木状,采茶不用再爬树。
我这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喝茶是唯一的嗜好,而且喝西双版纳大叶茶才过瘾。盖因西双版纳大叶茶有一种老茶客称之为“呛口”的口感。所谓“呛口”,就是喝后在颊间留下的那种穿透力,有一点点酒的醇绵,有一点点薄荷的清爽,齿颊留香,经久不散。特别是肥腻之后,喝西双版纳绿茶是十分解腻的。饭后一撮绿茶,开水一冲就是上好消受。那种带点心的粤式早茶,那种把开水通过长颈壶嘴从背后倾泻而下的所谓“苏秦背剑”的近乎杂耍表演的川式茶,坏了喝茶的性质。好茶有好水冲泡即是上佳,即所谓龙井茶配虎跑泉是也。现今城里的冲茶一概是自来水,一盏好茶有时会冲出一股子用以消毒自来水的氯气味道,那是十分令人沮丧的事,自是无可奈何。
西双版纳工作十七年,培养出一个挑剔的老茶客,也许人各有所嗜,我因此从不在市场上买什么龙井、铁观音,我就认定喝西双版纳茶,每年都拜托一个叫“朗确”的文友代购一斤寄来。朗确者,西双版纳僾伲人也,他是西双版纳僾伲人的第一代作家,获过中国作协颁发的“骏马奖”。他有着一种边地少数民族的质朴与坦诚。我跟他是老熟人了,而且他家就住在南糯山,所以我每年都拜托他代购一斤南糯山茶寄来。为什么喝南糯山茶才过瘾?这可能和几十年前第一次上南糯山那如诗如画的记忆有关。
记得那是西双版纳的干季。氤氲的晓雾刚刚散去,经阳光一照,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子淡淡的野花香。我跟随着一个僾伲小伙第一次上南糯山,他边走边唱着一支僾伲情歌,歌声清越、悠长,一曲歌罢,伴奏着的是那叮咚的流泉和啁啾的鸟鸣。他的汉话说得还不怎么好,我问他唱什么,他答,是唱给小姑娘听的,唱的是:
“心上的姑娘啊,
你的歌声,
白天响在山泉里,
夜晚响在星星上……”
“响在山泉里”容易理解,“响在星星上”很诗意,很有想象力。那个晚上我来到寨子里的小广场上,看着小伙子们和姑娘们搂着肩,边唱边轻轻地摇摆,唱出的歌声清澈如月光,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月光下的歌声绵长、悠远,最末一句尾声拖得很长很长,一曲终了,留下的是夜风中树叶的沙沙声与远处小河的清音。有流星划过,“响在星星上”的歌声似乎也听到了。当时僾伲人家并不富裕,一幢矮脚竹楼,楼上住人,楼下是牲畜,家里没什么陈设,楼上隔成两半,里面是主人的卧室,外面是客房兼做饭吃饭的地方。火塘边放着锅勺碗盏什么的,其他就再没什么了。但勤劳、快乐的僾伲人白天还是种茶,晚上还是唱歌。
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僾伲山的回忆。半个多世纪一晃就过去,南糯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呢?南糯山茶里是否还能品味出泉水的味、森林的味、月色的味?僾伲人生活的滋味又是什么样的感觉?某日,决定打个电话问问朗确。
电话接通了。问及僾伲人今天的生活,他抑制不住兴奋地回答道,现在僾伲山已经不是你几十年前来过的模样了,改革开放四十年,现在城里人有的我们有,城里人没有的,我们还有。过去的竹楼现在都变成钢筋混凝土的两三层小洋楼,有的人家还有拖拉机、大卡车、小轿车、摩托车。最起码是一辆摩托车、一辆运茶的货车,有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存款。这种家家有几辆车、有这么多存款的情况,在城里怕也不多。朗确说,他在县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过着工薪阶层的日子,在南糯山,他同样也有一套钢结构的僾伲式的小洋楼。他邀请我重返僾伲山,喝他自家种的茶,说那是不施化肥、不施农药的绿色食品。去,自然是想去的,奈何现居上千万人口的闹市,耄耋之年已身不由己,上僾伲山已成一种奢望了。于是便只有喝南糯山茶,边喝边回忆上南糯山的那些日子。也不知是回忆让我想到关于茶、关于南糯山的往事;还是回忆使茶味变得更加甜爽、醇厚?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这辈子我是离不开南糯山茶了。它不仅留存在齿颊中,也永远地留在记忆里。
(作者:张长,系白族作家,1957年开始创作,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三次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