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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24日 星期二

    给平凡生命送上一缕柔光

    ——读散文集《地衣——李村寻人启事》

    作者:樊晓哲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24日 16版)

        如同《地衣——李村寻人启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的封面一样,李瑾的创作像是在绘制一张地图:三皮、大牙、小国儿、大嘴怪、渔夫……这些人名散落在灰白的纸面上,但显然有着一种内在关系的诉说。

        李瑾在《地衣》中首先呈现的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有“把几十斤的身子,缩在日头里”的看门人“驴眼儿”,有瞎了眼睛仍然可以狡猾地拿假钞变现的“渔夫”,有亲身测验上吊实感的李延庆,有把找对象当作一生宏愿的“去年儿”,也有痴迷赌博却从没赢过的李一落,还有突发奇想妄图发横财的“小泥勺儿”,以及秉持专业水准骂街的“喜儿”。这些人都是作者熟悉和亲近的乡邻。而作为一个早早离开了故园的人,李瑾的写作有多种模式可以借鉴。可以是鲁镇上见到闰土的亲切隔膜,也可以是湘西边城迷离的明净,还可以是毕飞宇对王家庄欲望谱系的冷峻观察。然而这些都没有被作者采纳。他说:“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记录下身边的人,截取我所理解和认识的某个片段,将他们留在地表,借以覆盖我们裸露的情感和内心世界。”因为,“人啊,都不过是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散了”。这一句轻叹,看似很淡,却足以消解人们对于书中人物的心理分析和道德追问。它是一个巨大的怀抱,默默揽住了这些也许并不自知的生命体,给予最温暖的体贴和看护,也是一块坚实的土地,持续地滋养着这些卑微而鲜活的乡人。

        有了如此深厚的情感体认,李瑾在作品中巧妙地获得了一个创作者的位置。他可以混迹在写作对象中间,和他们喝酒打牌嬉戏,洞悉他们的欢喜忧愁。在李村的东西大街上,他看到新发了财的“半吊子”的模样,“梳了黑背头,满脸槐花,俩腿儿支住电动车,眼神跨过别人”;在标志性建筑电线杆下,他听说了三皮与花大姐的感情纠葛;在小卖部这样一个公共社交场所,他见识了老实人渔夫的狡猾。而阶段性的离开,又使李瑾得以用局外人的眼光反刍和思索他的所见所闻,不至于沉溺在这日复一日的场景中。这样,李瑾不动声色呈现给读者的文字,没有过度的文学加工,文字流动之处,人物言行跟随。就是作者自身,也化身一个叫“小小”的人物,一并听从作家李瑾的调度。

        李瑾是学历史的,他在为这些李村人物描摹画像时,隐隐地渗入了他历史学的眼光。历史是讲究在场的,即尽可能地还原那些风干在时间隧道里的毛茸茸的细节;同时又强调离场,即尽可能客观地归纳总结这莫测的世界。基于历史学专业的素养,李瑾的创作给出了一个又一个现场,像是自行跨越了一段时空,从将来的研究场所徐步而来,顺利提取这些历史的切片,毫无缺憾。在这些横断切片中,李瑾展示出情形的复杂与丰富,这里有麻木愚昧,像“四渡赤水”到处流窜,一定要生儿子的李大硬;也有温暖良善,这依然是传统农耕文化的遗脉,比如奶奶会帮穷困的李大户攒垃圾;李瑾并不回避地一次次抵达真实的农村,同时也一遍遍徒然生出悲凉来,年岁大了的渔夫,“坐在胡同口,硬邦邦的,像一块石头”,孤苦一生的驴眼儿,哭起来“撕心裂肺的,直到天明”。面对这些认真的纠缠和无谓的执着,作家是这样说的,“他们是生动的、戏谑的,他们和这个无常的人间保持着对应关系”。

        究竟是什么样的对应关系呢?如果你仔细阅读了52个人物的“小传”,你会看到这些鲁国的后裔,历尽千年的沧桑,依然在某个瞬间流露出先民的样貌。比如说,那个会打制铁具的大嘴怪,“不管见了谁,他总是按辈分叫,大老远,主动打招呼”。时代的潮汐卷过,人心也在不断更新。李瑾耐心地展示这些普通的小人物细碎庸常的生活,而且拒绝了任何角度的抽样分析,始终维护个体的自在性和完整性。他看重的不是这些人和事必然会折射出的各种当下性,他不要他们成为各种结论的例证或者符号,而是把他们作为一个人来尊重和珍视。在创作伊始,李瑾就让他们成为自己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的主导,着力要让人物打动读者。无论这些人物如何辗转颠簸、面目模糊,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回顾历史的人们,可以听到时代广场上他们贡献的微弱心跳。

        沿着人物的行踪轨迹,捧读《地衣》是一个流畅愉悦的旅程。作者在行文中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口语的表述和节奏,也最大可能地还原彼时彼地的气息和生气,更敏感的读者,自然会触摸到温度。文字的温度里包裹着的是创作者内心的温度。这正是李瑾作为一个诗人的内心温度。好的诗人都是直觉感应的先知。作为诗人的李瑾,中和了一部分作为历史钻研者的冷峻,给李村的人身上都打上了一层柔光,使得他们从粗粝的现实生活中获得了某种分离。就像李瑾的诗歌中所说,“这样一个夜晚/适合一个异乡之人/慢慢从人类的裂缝中回到自己身体”。关于这个异乡人的意象,作者在后记中也有表达,“感谢那些电线杆,在它的下面,我们都是自己的异体人”。在这里,《地衣》中林立的52个人联结成为一个整体,实现着与作者的神秘对话。无论是背井离乡辗转奔波的,还是与李村这块乡土须臾不曾分开的,哪怕是已经在大城市筑巢安家的,都在电线杆昏黄的路灯下,有那么一个刹那,望见了已然回不去的过往,瞥见了还要全力周旋的前路。

        那么,就只剩下颓然和悲伤了吗?不,在《我爱这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中,诗人李瑾写道:“我爱这种状态:人人互不相识又胜似旧友,他们抬头仰望星辰,低头便落入尘埃,他们不生不死,替时间熨平人事的一些起起伏伏。”看,仍然是爱。无论如何,诗人都对这世界抱持一种不息的爱。说到底,《地衣》是一个带着诗人体温的作品。这体温分赠给了他笔下的52个人,因此可以看到在李村的日与夜,他们欢笑有时,凄苦有时,活得艰辛,却不孤寂。李瑾说:“浮生若梦,一颗辽阔的心可以搁置纷纭的世事。”我们不用去费心力辨认什么了,《地衣》的确完成了创作的初衷。这52个人被文字画像,被文学吸纳,在历史的土壤上,长成了餐风饮露的植物,仅仅依靠光合作用,就能拔节生长。

        (作者:樊晓哲,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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