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的书写,可以高屋建瓴,条分缕析,也可以多些烟火气,《宣纸上的中国》即是后者。
中国画多是文人画,书家也几乎都是文人墨客,他们的笔下有长江大河、群山巍峨,有圣人文章、孔孟教化,也有花木葱茏、鱼游虾戏,吟游唱和、酒后快意。当然,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也是如我们一般的普通人,有和我们一样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更愿意把这种种情愫诉诸笔端,寄于纸上,于是,也便有了这一部满是烟火气的中国艺术史,有了这本《宣纸上的中国》。
宋神宗熙宁年间,文同在洋州做知州时,就各处景物逐一题咏,写了《守居园池杂题》诗共三十首。他寄给苏轼,苏轼逐一唱和,也写了三十首,这就是《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就是其中的一首。文同写道:“千舆翠羽盖,万铸绿沈枪。定有葛陂种,不知何处藏。”苏轼则回:“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收到苏轼的信时,文与可正和夫人在谷中游赏,烧笋当晚饭吃,打开信看到诗,禁不住大笑,把嘴里的饭喷了一桌子。“喷饭”就是这么来的。其后,文同更是挥毫写就著名的《筼筜谷偃竹》图,赠予苏轼。千年之后,《筼筜谷偃竹》图已然湮灭于时间的洪流之中,但《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却流传至今,诉说画里画外的种种,留下了“胸有成竹”这一艺术理念。文同笔下的偃竹,乃是苏轼身世飘零、命运起伏的况味;而晚年多画纡竹,“为垂岩所轧”“屈已以自保,生意愈艰”,则多了几分自况,他去世后,苏轼在《跋与可纡竹》中说:“想见亡友之风节,其不屈不挠者盖如此云。”君子之交,相知相惜,是为友情。
管道升28岁才嫁给赵孟,在当时绝对是大龄剩女。这位中国历史上鲜有的女艺术家不但聪明慧敏,仪雅多姿,“翰墨词章,不学而能”,而且赵孟曾经称赞她“处家事,内外整然,岁时奉祖先祭礼,非有疾必齐明盛服。躬致其严。夫族有失身于人者,必赎出之。遇人有不足,必周给之无所吝,至于待宾客,应世事,无不中礼合度。”两位旷世才人一世眷属,不但留下了“你侬我侬”的《我侬词》,为后世吟咏爱情之嘉篇,更有赵孟为管道升“提笔代书”的《秋深帖》(又称《代管道升札》),成为一代书法之典范。才子佳人,琴瑟和鸣,是为爱情。
当然,墨色浓淡之中的情感也并非总是那么怡然、温暖,有时也让人唏嘘感慨。韩滉善画牛,他的《五牛图》更是传世经典,赵孟书画双绝,号称“元人冠冕”,得此“希世名笔”,自然喜不自胜,遂欣然提笔,初题《五牛图》,记下了得画的前因后果。次年,赵孟如愿以偿,外任济南,乃二题《五牛图》。这一次,他不但留下了“神气磊落,希世名笔”的评语,更借陶弘景与梁武帝事以自况:“昔梁武帝欲用陶弘景。画二牛,一以金络首,一自放于水草之际,梁武帝叹其高致,不复强之,此图殆写其意云。”在他看来,韩滉身在朝廷,面临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烦冗的政事,正如其自身,至于他们是不是真的向往陶弘景的自由洒脱,只能冷暖自知了。三题《五牛图》,则令人唏嘘。时赵孟侍读元太子,太子赏赐《五牛图》给广东的地方官唐古台,唐古台大概是看到了图上赵孟的两次题跋,就请他再题一次。“此图仆旧藏,不知何时归太子书房。太子以赐唐古台平章,因得再展,抑何幸耶。”字句初看似平淡,最末“抑何幸耶”四字却字字诛心,抑何幸耶!抑何幸耶……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情感的起落,书画背后的人物才变得鲜活起来,宣纸之上的中国也才得以生动起来。在时间的长河中,这些传世经典一遍遍被解读,被解构,也被重构,这本《宣纸上的中国》,也是“对中国艺术史上一些经典作品和人物的文化解读”,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说,“这是一本关于故事的书,这些故事略去的那些思考,其实是在探讨艺术的观看之道”。书中的观看之道,是有温度、有感情的,这温度和感情,是作者的,更是每一位读者的。
(作者:怀志霄,系山东画报出版社对外合作部主任、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