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诗人郭建强像高原上众多生长缓慢、内质优良的事物一样,沉着地锻打词语的金箔,专注地提升“语言炼金术”的技艺,不断写下辨识度极高的作品。写作近三十年来,他只出版了《穿过》《植物园之诗》和《昆仑书》三部诗集,却凭借“奇崛、峥嵘”的诗歌品相,越来越被诗界认可。2015年《人民文学》授予郭建强年度诗歌奖。授奖词这样概括他的诗风:“郭建强的诗精悍而细腻,汉语在他的笔下显得谦逊、内敛、从容;偶尔的激越与豪迈,使其整个诗歌谱系显得错落有致,且不失庄严,因而从侧面呼应了他生活的青海,也丰富了看起来必须奇崛、豪迈的西部诗歌。”
郭建强初踏诗坛的作品立足青海、立足西部。1992年8月,《青年文学》推出郭建强的组诗《极地之侧》。这一组诗或表达独行格尔木以西的生命感受,“格尔木以西/金黄的阳光葡萄般饱满/落地,凝成坚实的沙粒/在眼瞳和脚下滚动”,或者描写“冰封青海湖”的深水处,“鱼儿们仍在水草中沉思/或者追赶突来的潜流”。一试新声的诗人,其歌唱的物象与意象来自雪域高原,却因为有意地在独特的地理、气候、生物样态中找寻一种普遍的生命感受,而与大量过于强调地域色彩的西部诗拉开了距离。
郭建强是那种不断从历史深处汲取能量,烛照今天和探察明天的诗人。他所选择和打量的物事、场景、意象,常常并置于多重视角下,从而使得他笔下的铜锁、吉他、台球、镜子、雪、月亮、灯光……无不同时具有多种色彩和质地,传达出一种既是象征物也是被象征物,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对象的奇妙感觉:“被一个隐喻或象征吸引/无力摆脱炽热炫目的幻象/一块石头因此长久揣摩/阳光的蕴意,露水的秘密。”郭建强的诗歌饱蘸着生命激情,语言张力十足。“一场大风带来了多少零落/一场血腥的战争”“剑拔弩张的对抗我心醉神迷。/春天,岂是庸人以为之不请自来?”“而你们必须更有力地把握刀和心跳/必须更执拗地保持守望之姿”……在激越的、带着摇滚风格,隐隐能够听到杜甫“风急天高猿啸哀”的啸吟中,郭建强将生命的盛开与凋零,将春天的明亮和血腥,辩证地编织成同一个“团块”,让诗句迸发出一种肉身在场的真切感觉。郭建强在一篇诗论里说:“诗,是人与世界摩擦的结果。”这种强调词语触觉的观念,可能与诗人在大型冶炼工厂的电解槽旁边挥汗十年的经历有关。在郭建强的诗歌里,无论是书写和现实社会直面相撞的场景,还是语调温和、词语温润的作品,都是“人与世界摩擦”的结果。郭建强的诗歌,激越或者悠长,都是自身在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身体反应、生命反应与语言反应。
郭建强的诗歌之所以采取一种“惜诵以致愍”的吟哦,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更可能与我们的民族历史有关,与人类艰辛的发展历程有关。只不过他的“惜诵”虽然也不断指向内心的创痛,但是哀而不伤,进而能够反向运动,将哀歌化为沉思之曲,甚至是颂歌。郭建强颂诗的精神深度,来自于他对生命的沉思、时间的沉思和死亡的沉思。生命的种种创伤和事物的种种衰败,都是诗人体悟和反证生命珍贵与丰美的证据。这个吸引过古今中外无数优秀诗人的命题,在郭建强笔下又一次产生了在夜幕下焰火明亮、喷泉激涌的效果。
在文字学中,抒情的“抒”字,不但有抒发、解散的含义,也可以与传统的“杼”字互训,因而带来编织、合成的意思。在西方诗学传统中,抒情精神也早已溢出了个人抒情咏怀的边界,所谓抒情精神的求索,早已成为众多诗人探索内心世界、探索生存的意义、探索艺术的形式、探索社会构成和真实言说的根本动力。郭建强“惜诵以致愍、发愤以抒情”的诗学实践,就是力图在当下接续和汇集文学传统中的重要脉流,并且使之更具有在场性、时代性和现代性。这是当代中国诗歌的流向,也是诗人们的使命。
(作者:冯晓燕,系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