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不知谁人将一轮明月从李白诗中取了出来,嗡的一声,我们的大河小河,每尺流水,甚至草叶上、蛙眼中,以及布满高楼大厦和动车的窗玻璃上的,便都是一轮一轮的明月了。就在这清朗的月光中,我这双浑浊的眼睛不由得望向陕北高原层层叠叠的记忆深处。
我望见的是,三皇五帝以至于唐宋元明清的各色大幕落下之后,公元1935年10月的一天,随着又一道幕布的徐徐升起,一支满身征尘的队伍,走到了这里——我们这云缠雾绕庞伟星球上最为贫瘠苦焦的一隅,瀑布似的一阵啸响后,战士们终于放下背包刀枪和行军锅,坐了下来。骨头架子都快要散了,身下是土,是草,是汗渍、泪渍和牛羊蹄蹄的印痕。原本就在这里的另一支强健队伍奔过来,热情地拥抱着他们。
高高的天空,蓝得那么神奇,那么抒情。蔚蓝天幕下的这片茫茫大地,荒草丛中,乱石缝里,阴沟背洼,庄稼地畔,这儿那儿,一朵一朵的山丹丹花儿,红得隔沟都能看见。走村串户的货郎到了穷乡僻壤,拨浪鼓一摇,婆姨女子们都围上来,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鸡蛋,换取缝衣针。谁家的汉子从山上的庄稼地里回来了,吆着牛,扛着犁杖,已经是那么热的天了,他还穿着几十年间补了又补烂得不能再烂的棉袄。婆姨赶紧生火做饭,灶膛里哔哔剥剥燃烧的是野生牡丹花的枝条,烟囱里飘出的是阵阵野生牡丹的奇香妙味。一只刚出生的小驴驹,望望四周,欢乐地蹦蹦跳跳。不远处的天上,一支民歌《蓝花花》正在忘情飞扬。歌曲中那“青线线”和“蓝线线”以及勾人魂魄、妙不可言的“蓝格英英的彩”,伴随着黄土高原上碾盘般大的如血落日,让这儿成了充满情与爱的浪漫渊薮。这,就是日后驰名世界的延安。
过了两年,一个呼吸着的嫩肉疙瘩呱呱落地,那就是我。它注定了我的孩提时代是和一个伟大潮流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那时,我的小耳朵多么幸运,它们一竖起,钻进来的就是响彻山河的歌唱声和军号声。我的小脚多么幸福,我过满月的时候,刘志丹伯伯的夫人同桂荣妈妈来到我家道贺,并给我这双小脚穿上了一双她亲手缝制的老虎鞋。我此生脚步咚咚地走南闯北,渐渐明白了那双老虎鞋上所寄托的厚望,从中汲取了无尽的力量。
我长到五六岁,已经能从公家人的吃食上穿戴上感受到边区的极度困难。而就在这种情况下,延安鲁艺以蓬勃的革命热情,创作出了后来对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的经典歌剧《白毛女》。该剧初次在边区参议会大礼堂上演,由于财力困窘,无力购置全部戏装,特别是黄世仁一家的穿戴,于是,只得在演出前的两三个小时去老乡家借用。而我,曾经牵着演职人员的手,领着他们到我们南洼村的山上,这家门里进,那家门里出。我因此得到了一连好几天的戏票,天天去看,成了他们的小小“粉丝”。
上了学,老师教我们写大字。我的字写不好,老是写下了又描来描去。老师笑着说,字是黑狗,越描越丑,便把着我的小手写了起来。我的小手沾满了墨汁,把老师白净的手也染得乌黑乌黑。我们不会写作文,常常无话可说,老半天也挤不出一句,有时候写倒是写出不少,却多是套话,用得最多的是“为人民服务”,比如,“爸爸为人民服务去了”,“哥哥当的是为人民服务的警卫员”。老师让我们以“我的志愿”为题写一篇作文,要是现在的孩子,肯定是有的想当科学家,有的想开飞机,有的想当影星,可那时候的我们,百分之七八十都说长大了要去为人民服务。你可以讥笑我们的少年时代,讥笑我们内心缺乏缤纷的色彩,但那蹩脚的作文,却正好反映了我们在那片土地的悉心哺育下,心地是何等的崇高而纯净!
我曾为欢呼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一次又一次地和同学们点起火把,上街扭着秧歌庆祝,常常闹到大半夜才返校,要走20多里的路程。那时毕竟年龄太小,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但人睡着了腿却醒着,脚步照样随着队列前行,好像跳着醉舞,醉着舞着前行。这恐怕是古今少有的奇事了,但它确实发生在我的身上,发生在一个劳苦大众翻身求解放的大时代里。是党,引领着这个大时代!
紧接着,我们的许多亲戚都以胜利者的豪迈姿态走进西安,走进北京,走进上海,从事着紧张而又繁忙的恢复经济的工作。而某些不怎么争气的乡亲希图通过身负要职的亲戚给他们寻个好差事,或者提供一些方便,让他们在大城市的生意场上大展一回身手。尽管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吃饭、看戏、逛公园,但原来的打算却无一例外地都落空了。他们悻悻地回到陕北,一路骂骂咧咧。他们的骂声,正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那个时代的无比壮丽。
革命道路不会总是平平坦坦的。之后的多年里,风霜雨雪,我们的事业遭逢了种种曲折,我们的民族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一个寒冷的日子,许多北京知青被送到了这里。起初,他们中一些年龄小的,还没有毛驴驴高,做饭时连火都不知道怎么点,湿湿的柴烟把他们的双眼都熏红了。他们在苦难中啃着半生不熟的苞谷面窝窝头,也汲取着这片土地上积淀多年的伟大精神和品质,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长成了不凡的大树。
当时,我所在的延安文工团陆续吸纳了许多北京知青,他们身上既有首都先进文明的因子,又有陕北农村淳朴大气的精气神儿。他们的来到,无疑把我们团的一湖水搅得浪花飞溅,排出了许多叫得响的好节目。后来,他们回到了北京,我们结下的深厚友谊却丝毫未减。就在前些日子,我们在京城聚了一次。那场面美好而感人,四十年了,此刻终于感受到彼此的手温,看到彼此的泪花了。虽然都老了,但我们却像从前一样,眼睛里闪现着青春的光芒。这些年,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祖国作出了不少贡献,但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延安。
其中的一些朋友今年回了趟陕北,感慨陕北的变化之大,比如那绿水青山间的高铁,那飞上山巅的新城,以及随着沿黄高速路的延伸而次第展开的锦绣画卷,我听了不由得心潮澎湃。我离开陕北好些年了,现在腿脚有疾,行动不便,但我一直有个按捺不住的愿望,计划最迟在明年的某一天回到延安,用我的双脚再踩一踩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那片古老而又崭新的土地,让它端正我的腰身,强健我的灵魂。延安,那是领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是使我们永远心明眼亮的地方。它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永远的精神家园!
(作者:刘成章,系散文家,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陕西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