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仙戏《海神妈祖》的创新与突破

    妈祖信仰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中国文化现象。据史籍记载，妈祖原名林默，又称默娘，为宋代福建莆田湄洲屿都巡检林愿之女，通晓天文气象，能预测天气，常在海上救助遇险船只，乃至为此奉献生命，世人感念，尊之为“妈祖”，奉之为神。在一千多年的漫长岁月中，这个源自中国东南沿海小岛的地方民间神灵，不但升格为历朝官方正式褒封的航海保护神，而且走向世界，其影响遍及太平洋西岸。2009年，妈祖信仰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妈祖行迹衍生了众多民间传说，为各类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妈祖戏在福建是最多的，许多地方剧种都表现过这一题材。从总体上看，戏剧舞台上的妈祖形象历经了一个由神到人的过程。近些年的创作则多以人物爱情为主线——从其对爱情的拥有到放弃来标举妈祖由凡人到神仙的升华、超越。由福建省莆仙戏剧院创作的新编传奇剧《海神妈祖》也依循由人到神的故事模式，但不以爱情为主线，而从以往从未有过的更宽广的社会视角切入，将林默娘放在一个非常具体而微的社会关系网中来表现，以此开掘、深化人物形象内涵，写出了一个更为鲜活、立体、饱满的人物。而在将神圣人物的日常生活叙事推向极致的同时，又将她救度众生的情怀推展到更为博大的境界。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主题与发现，深刻，耐人寻味，又充满浓浓的民间气息。

    在所有的妈祖戏中，都有“焚屋引航”“伏机救亲”“梳发立志”的情节。莆仙戏《海神妈祖》巧妙利用了这些惯用情节，并将林默娘焚烧自家古屋，在黑夜中燃起大火所救援的对象“具体化”为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马库斯的蕃船。这一设计看似有些出乎意料，却有着非常坚实的现实与历史依据——莆田地处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古时海港众多，商帆云集，很早就有远洋通商的传统。可以说，这不仅是艺术想象力的产物，更是唤醒了中国人对于千年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记忆。而且这一改动富含深意。中国文化一向标举仁义精神，林默娘对海上所有生命的救护，尤其是为救无亲无故的外蕃商人不惜焚毁自家古屋的行为，显示了她对于生命不分地域、不分民族、平等无私的博大的爱，可以说，这彰显的正是中华海洋文化精神对于中国传统仁义精神的扩大。

    这种扩大当然不是无代价的。与其他同类题材戏剧作品相比，《海神妈祖》不仅仅简单地将妈祖还原为有血有肉的凡人、憧憬爱情的女子，更将林默娘还原为一个置身于丰富复杂社会结构中的人，显示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林默娘的情感矛盾与世俗牵累。林默娘的异能与救人善行乃至焚屋引航的壮举，固然使她成为乡亲以至航海者交口称赞的好人乃至女神，但也让她承受了世俗异样的眼光与非议，最终使得她的婚姻大事成为父母的一块心病。剧作家姚晓群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将林默娘身上背负的社会价值评价与个人生活追求的矛盾，放在她的家庭关系中，尤其是默娘与其母的情感纠葛上来表现。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母亲都希望女儿长大了有个好归宿，相夫教子，平安幸福，但默娘修炼道法，在世俗的眼光看来却是“迷心神”“少淑性”，不“正常”乃至“不祥”，吓退了相亲者与媒人，这给了母亲极大的打击。林母越发担心女儿会嫁不出去，并担忧她会为了救人而奋不顾身，因而生气、责备，甚至将女儿关在机房织布不让她出门“野”，完全是一个中国人所熟悉的爱女心切的母亲形象。而默娘则如平常人家的任性子女我行我素的同时，又以小儿女的娇痴来化解母亲的怒气，林父则在妻子发怒时扬眉立目地暗示女儿前来认错和解，父女一唱一和地配合着哄林母开怀，这些都活脱脱地演出了普通人家庭中常见的夫妻父女关系，温馨中又透着些许诙谐。母女情感的纠结、互动终于在“梳发立志”这场戏达到高潮。默娘父兄在海上遇险，被母亲关在织房中的默娘，只好元神出窍前往营救，终因道力不足未能救回兄长，在默娘悲伤自责之时仙师赐予她可以助人驭浪飞行的天衣，但因默娘尘念太重，天衣飞不起来，于是，默娘决意梳发立志，嫁身大海（即终身不嫁），放弃家庭之爱、男女之爱，斩断尘念，全身心担负起救助海上众生的使命。在这场戏中，已经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从不愿、不忍、不舍女儿终身不嫁，终至被女儿志向感化，亲自为女儿梳发，含悲忍泪，情绪复杂；而默娘亦是悲欣交集，让母亲给她梳她自创的可保海上平安的“帆髻头”：“发如海，髻是帆，线为缆，针为锭。今日梳上帆船头，帆悬四海波涛静，平安顺遂家家宁”；其间涌动着强烈而动人的戏剧性与张力。而观众从林默娘母女身上，看到了如此真实、别致、好看的家庭戏、母女感情戏；看到了他们熟悉、亲切的，与民间人文精神、世俗人情及中国传统文化息息相关的家庭伦理结构、传统亲情关系；看到了妈祖形象在崇高神圣之外有如邻家女孩的另一面。因此这个戏在莆田连演数场后仍然出现老百姓排队买票看的盛况，也就不足为奇了。该戏也登上了2016年海上丝绸之路国际戏剧节的舞台，其“东南亚巡演”名列国家艺术基金2017年度资助项目。

    应该说，在表演上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伏机救亲”这场戏。为了表现林默娘元神出窍飞临海上救护父兄的“神异”场面，许多剧种不失时机地运用大量机关布景与现代声光电手段制造噱头，热闹不已。但《海神妈祖》这场戏则是静默的，化用了莆仙戏“魂魄相随”的传统程式，设计了一个形体、装束与默娘一模一样的女子，从边幕由默娘背后缓缓走出，做着与默娘一样的动作、表情，人物元神出窍的神秘与安静下隐伏着对父兄的深重担忧；两个演员高度吻合的动作很是耐看有味。可以说，莆仙戏《海神妈祖》的舞台表现达到了“写新如旧”的初衷，显现着有如传统戏的风骨与韵致。

    （作者：黄键 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