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汉语诗性言说的回归

    李道新现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是一位电影研究专家，担任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中国台港电影研究会理事、中国电影博物馆藏品鉴定专家，新近却以诗人的身份亮相。他的诗集《大地的方向》（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以汉语进行纯粹的诗性言说，回答着这个时代“诗人何为”的问题。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说：“这个时代的精神症候，会在那些欲罢不能的诗性写作中存在。”

    李道新的诗歌，将对历史文化的哲思，凝聚在诗意丰赡、具有悠长气息的文化意象上。由“胡马”“越鸟”“狼烟”“碣石”“沧海”“汉宫秋月”等建构起来的“物象序列”，由“浣衣女”“大将军”“渔樵”等编织起来的“人物形象序列”，把历史诗化，剔除其晦暗的成分，留下丰腴而诗性的部分。而浸透着诗人审美意识和人生体验的人文西北，具象化为“夕阳下的古塬”“大老碗”“长安古意”等，绘出独特的诗歌版图，凸现卓著的文化地理意义。可以说，这充满古意而又蕴涵现代感知的西北、长安，成为诗人想象“文化中国”的重要载体。

    李道新的诗歌创作，体现着对话诗学。诗人通过大量的古诗词化用、互文手法的运用，建构起对话结构或潜对话结构。古代诗人的大量词汇、意象、典故等，经由引用、转移、浓缩、强调抑或戏仿等方式，作为他文本、前文本、隐文本运行或潜行在诗集的各处，跟诗集的此文本、现文本、显文本相互依赖、相互指涉、相互作用，构成互文本对话。《记忆打湿故乡》一诗，“皱紧眉头/叹息在冬夜凝结为霜/长安和洛阳/都是一些亲切的名字/灵魂被遥远地放逐/所有的记忆都打湿故乡”“血红的钟声响起/风吹草堂”“鸟语混乱/花香疯狂/大厦孤独地被支撑”，这些句子，仿佛是杜甫诗歌的集结、转换。《坚硬的目光》则似移用并集合了王维的许多诗句：“诗人驾一叶扁舟/渡过/愤怒的南山之巅/温馨和静穆的光芒/在无边的村舍茅檐下闪耀”“诗人坐在石上啜饮归隐/童子和牛的意象永不消散/竹林风声挥之不去”。而《饮酒》一诗则以“饮酒”串起众多的古诗词意象和古代诗人：“行至江上/傲岸之士泣涕难禁/问天或者问渔樵”（屈原），“胡马舔净忧思/越鸟在南枝筑起田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采撷野菊加香草/望一眼南山”（陶渊明），“举杯饮酒/佳人隔河无语以对/出没青楼与画舫/听不断的亡国之音”（杜牧或柳永），“举杯/与明月同醉……持酒在花间独酌”（李白）。对李道新诗集的阅读是一种双声阅读，其诗歌文本是“复数文本”，是传统汉诗在当下的回声，是古典诗境与现代生活的融合，而在这种“互文本对话”中，是古今诗人灵魂相通、命运相映的“互主体对话”。

    诗人还似乎特别钟情于含混的、不确定的表达。这种表达有时是顺向的，即以模糊表现模糊，如大量无定代词的运用：“天命以谁和谁的言语/笼罩谁和谁的肌肤/在谁和谁的祭坛上/谁和谁相约”（《言不尽意的苦痛》），“在十米开外凝视我们的/是谁//在十米开外向我们召唤的/是什么”（回眸的姿势》），“谁在眺望乐园/谁要唱歌子给船/谁是千里梦寻的伊人/谁为你建造城市和语言”（《大鹏》）。有时却又是反向的，即以精确来表现模糊，如大量精确的数量词的运用：“通向我出生的庄子的路有六条/三条在地平线上横亘/另外三条在我的脚下延伸”（《每一个季节都在眺望》），“椭圆形的头颅持续滚动/歌在上升/五十八个意象被悬挂”（《微笑击中桥梁》），“十二座石狮惯于夜间行走”（《被河流占据》）等。不定代词“谁”“什么”的运用，模糊了个别事物的特指性，从而扩大了意义的普遍性，获得了更为开阔的含义空间。而上述精确的数量词在诗里显然并不表示精确的数量意义，它也是汉诗的一个传统，确数实是概数，确指实是虚指。无论顺向的不定代词还是反向的确定数词，两者都传达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审美体验。

    事实上，上述两者即体现出张力诗学——古诗词文本与当下诗歌文本的相互作用，用精确数词表现模糊语义的悖论式表达。类似的悖论式表达、矛盾性修辞在诗集里俯拾即是：“被称为诞生的事物/同时也被称为毁灭/被诅咒的人/在同一天的同一时辰/被同一首歌颂赞”（《五月的地球》），“刀在花丛中闪耀”（《潜入文字》），“我的亲爱的生命之爱/也是我经常的生命之痛”（《亲爱的生命之爱》），“太阳冰冷”（《坚硬的目光》）……相互冲突、相互排斥的元素或矛盾并举，在对抗中达到一种动态平衡，在差异性交汇中产生新质，达成出人意料的意境，生成了一种充盈之美。

    李道新的这些诗歌大多创作于20世纪末，却到现在才结集出版。这并非只是怀旧，并非单纯对诗歌生涯的一次回眸，而是诗人在当下语境中借诗歌旧作对时代精神的叩问，是在汉语表达日益网络化、粗浅化的情势下，对汉语诗性言说的回归与重建。

    （作者：邹贤尧 系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