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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6月23日 星期五

    沙漠边的一座城

    作者:丁燕 《光明日报》( 2017年06月23日 14版)

    绿洲上的绚丽奇观

     

        通往南疆的道路到底和北疆不同。路相同,路边的景致不同,心情就不同。北疆雨水充沛,随处可见嫩草野花,点缀其间的土屋毡房里,总有炊烟袅袅飘荡;而在南疆,路的两旁除了干燥的黄褐色山脉或铁青色的大戈壁外,难得看到一点儿绿油油水汪汪的景致。

     

        同一个太阳,生出了两个不同的孩子。如果说北疆是一个灵秀的女儿,南疆则被这炽热干爽的太阳之光锻造成了一个男儿。

     

        拜城和南疆任何一个绿洲城市一样,被无边的干燥笼罩着。最中间的那点绿,就是水源和人家。这个天山中段的城市,其实就建在一个被群山环抱的盆地上。黄色是这里的主色调,而绿色则稀有珍贵。每一根细细的,像绳子一样的小路尽头,都系着一户包裹着绿翡翠的人家。孩子们的回乡之路,就是在一片黄色的洪水中打捞一芽绿叶。

     

        置身于这样一座绿洲城市,顷刻就会置身于奇观之中——一切都那么绝对,生距离死只有一步,爱与恨皆万箭穿心。如果胆敢离开了绿色,就是离开了希望,而在这种关乎生死的气场之中,佛的到来似乎是个必然。

     

        那些最初来到这里的僧侣们,并没有停滞在水源充沛的地方,他们循着河流来到了深山之中,他们一边走,一边喝着河水。终于,在山谷一片开阔地带上,他们选定了一片阳光毫无阻挡就能照射的半山腰。他们在半山腰上开始劳作。现在,我们抬头看见的半山腰,是一个长着很多黑色小洞的奇怪地带。那些小小的洞子中,曾经供养着慈眉的佛像;如今,四壁绚烂的壁画虽然有些残缺,但那往日的恢宏依旧可见一斑。

     

        这个叫克孜尔的地方,居然让干燥的黄色泥土上盛开出五彩的隐秘之花。是谁第一眼看到这里?在这些黄色大山的内部,一个怀揣着怎样理想的僧侣,举起锄头,挖了下去的?洞窟凿成后,他们长久、长久地为这些泥巴墙壁装扮着,直到那五彩的飞天和佛的故事蔓延了整面墙壁。

     

        一定有一种神秘的东西直接抵达了我的内心——我为何会如此晕眩!外表如此粗糙简陋,内部却奢侈恢宏——这土里的花朵有着巨大的绚丽,在它的逼视之下,我有种两脚虚空之感。这壁画拽着我,一下子就穿越了时光隧道,来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

     

        抬头仰望那些波涛汹涌的颜色——它的蓝和它的绿,它的红和它的黑,都变成了我的,我的血液和灵魂。透过那丛丛绚丽的色块,我居然还找到了一双“故人”的眼睛——那个一直弹奏着箜篌的人,一直在等着我吗?我相信前生有缘,爱情不可追问。

     

        让我爱,已足够。

     

    最娇嫩的力量

     

        我们的车一直奔驰着向前。南疆的道路让我们感觉到已经来到了地球的另一面,很快就要从地球上掉了下去。干燥的景致令浑身的皮肤发皴。一车的人就是一车的葡萄干,就快要蒸发完全部的水分了。

     

        车停在察尔齐雅丹地貌处的时候,人们疲乏而饥渴,面对那奇形怪状的山包时,个个显得有些奇怪的亢奋。山体是褐红色的,其间夹带着一些酱紫、桃红、黄绿的色块与条纹,绚烂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是风雨侵蚀的结果,像一场沸沸扬扬的恋爱,无法挽救的心痛都掩埋其中。这场巨大的情感,最终燃烧成了灰烬,而我们却想不起它为谁灼烧成这般模样。它投入地毁掉了自己,重塑了自己,而被它爱着的那个对象,已显得微乎其微。

     

        突然,一颗嫩嫩的小黄花出现了——它没有长在路边,也没有长在田野,却居然长在柏油路上!而它,竟然没有被往来轰鸣的车轮碾碎、没有被路人随手拔起又丢在地上、没有因干渴而最终枯萎!

     

        难道,是那些长途奔波的司机们都爱着这娇嫩的小身体,而刻意绕着弯行走呢?可是在深夜,它是如何保全自己性命的呢?它的根扎在马路左侧一道裂开的路基下。在那道细缝中,也许汪了几滴雨水,所以它居然大摇大摆地就活了——长了出来——甚至还开出了花朵!

     

        它的杆子不高,叶片稀疏,顶部的黄色花朵只有可怜的三朵。如果在百花园中,它最多是个不起眼的小陪衬。可是在这奔驰着卡车、汽车、摩托车的南疆主干道上,它的花朵开得如此惊心动魄!别人看着胆战心惊,可是它自己浑然不觉,一副有滋有味的模样。

     

        它让我想到人类中某些不合规范的女人。她们看着乱七八糟、不规不矩,可最终却也结婚生子,获得了圆满的一生——在不可能在绝境中成功上演了生命的奇迹。仿佛这朵小花儿,它开了,它来过了,它成就了它的每分每秒,并和人类有了对视的某个瞬间。它根本就不仅是一朵花儿——它就是接通天地的无线电,在吱吱播放着生之可贵的密码!

     

        在它的身上,潜藏着巨大的生的能量。看对面那些巨大的山脉,虽然有着千奇百怪的造型,却只能骇人而无法感人。而这棵小小的嫩黄花儿,却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在荒郊野外搭起了一间小屋般,令所有注目它的人,都像母亲般,满含涌动的柔情。

     

    马兰,亲爱的马兰

     

        我很小就见过马兰,可是看到雨后的马兰时,依旧格外兴奋,我趴在花丛中,居然还在花蕊中找到了一只七星瓢虫。拜城的马兰大多开着青色的花,而在我家乡的巴里坤草原上,每年6月,就燃烧起一片黄马兰花的恋爱之火。

     

        绿是一种很奇妙的底色。当它和黄相配时,像一对夫妻;当它和青相配时,却像一对情人。黄绿有种默契的相濡以沫之感;而绿和青,却各有所长,各自照耀张扬,互为捧场。

     

        雨后的马兰,显得格外娇媚。青色的马兰花儿一丛丛、一簇簇。花蕊的根部是鹅黄色的,花瓣延伸出去的部分才是青色的。在有的花瓣上,并不单是以青色为主,在从鹅黄过渡到青的底色上,有两道并列的褐色线条连通着,远远看去,这花儿仿佛是褐色的。一朵马兰花,就这样容纳了多种颜色,并最终和谐共生。

     

        最是那落在花瓣上的雨滴,晶莹透凉,盈盈欲滴。如果花是女人,那么雨后的花就是满怀爱意的女人。那抑制不住的柔情,就这样蔓延出来。

     

        我一直幻想见到这样一种女人——充满爱意——那恋爱的火焰会让她燃烧得目光炯炯。然而,多少个口口声声说着爱情的女人,最终,比夏天的马兰枯萎得还早!如果我们说出了爱,就像雨滴离开了花瓣,美就脱离了我们的肉体,令我们最终干燥粉碎如灰尘。如果将爱储存在心情密室中,反而能保存得更加鲜美长久。

     

        我狠狠、狠狠地注视着马兰。我愿马兰长久地生长在无人采摘的荒郊野外;我愿马兰一直被自然最深处的雨水浇灌;我愿自己也变成雨滴,投身进那硕大无朋的花蕊中去。

     

        在我小时候,马兰并不仅仅是用来观赏的。那时候,父亲总是割下一捆捆马兰,晒干后,来年蔬菜上市时用它来捆绑。我爬上梯架,从羊圈的顶棚上将一捆长长的干马兰取了下来,父亲抱着一块大石头,和我一起来到屋外的渠水边。我将马兰放入渠中时,父亲正巧将石头压住了它,不让它被水流冲走。马兰泡软后,取出来分成股后,用绑菜的好东西。用马兰绑的菜不勒菜,没污染,分量也轻。嫩马兰反而不好使唤,太脆。

     

        现在很少能看到用马兰捆绑的蔬菜,都是尼龙绳或其他什么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没有人会如此费劲,割下它,然后经过那么漫长的等待,那么多道程序后,再使用它。

     

        马兰自生自灭,和别的野花一样。马兰的使用功能,悄然流逝掉了。和马兰一起流逝的,还有我们心头娇嫩的爱情。没有人愿意长久地思念、无尽地等待、默默地祝福了。

     

        马兰,亲爱的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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