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相册里,有一张20世纪50年代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那名英俊的年轻军官就是我的父亲。五岁的我,懂事又不懂事,记忆中已难以找到父亲的形象,我唯有一次又一次地凝望这张照片。
我知道,父亲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年幼的我。弥留之际,他手里攥着一块小小的饼干——在那个年代,这算得上是高级食品——他攥了两天两夜,只是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当姐姐把寄宿在大娘家的我领到他面前时,多日卧床不起的父亲,居然坐起来把我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喂我吃下了那块小小的饼干。
听老人们说,父亲小时候就是一个漂亮聪颖的男孩,深得大伯大娘喜爱,所以,三岁时就离开了自己的亲爹娘,成了大伯大娘的养子。他勤奋好学,又天资聪颖,成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军官大学生。可是,正当父亲学业有成准备报效祖国的时候,他的养母瘫痪在床。因为是唯一的养子,父亲只能放弃自己的美好前程回乡尽孝。我没法说他走的路是对还是错,只知道父亲的一生平平淡淡却又真真切切。
回村后,不论是在大队当会计,还是在村里任支书,父亲一心为穷乡亲干实事,不辞辛苦不占小便宜。他是三乡五里有名的“秀才”,常被人请去写字画画;他还会剪纸,不管是结婚人家的喜字窗花,还是人死后棺材上的金龙玉凤,无一不出自他的手。我对这些已没了印象,只依稀记得父亲挑着担子出门的背影。那时,我视父亲的工具箱为神物,那是他亲手制作的,上面有许多小抽屉,就像中药房的药橱子,抽屉上的小锁、花草都特别精制。长大后,我常常会想,一名军校毕业的高才生,当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时,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
然而大人们都说父亲是一个曲不离口的乐观人。那时,村东王大伯有一个收音机,父亲借来只听了几个晚上,便领着村里的姑娘小伙们排起了戏曲《夺印》,父亲扮演里面的主角“何支书”,据说戏演得非常成功,还被邻村请去搭台子演了好几场。
我想,父亲算是忠孝两全了。他的死,归咎于一场特大洪水。那时,我出生才一个多月,父亲不顾自己已患上心脏病,带领全村人到村外去筑坝,一连几天几夜战斗在水里,病情一下子严重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加上那年月缺乏营养,最后英年早逝,仅33岁。如果不是牵挂着一双儿女,父亲也许连最后那五年也熬不过来。
父亲,即使我记忆中已没有了您的影子,我仍然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自豪,仍然将您的话铭记在心中。姐姐告诉我,父亲临终时对母亲说:“你要往前走就走吧,但必须把小凌留下,给大娥做个伴。”自从知道父亲的这句遗言后,我就没惹姐生过一次气。父亲,您放心吧,尽管我和姐不是一母所生,但我们姐妹的心是永远相通的。
到现在,我仍喜欢和军人交朋友。曾读过张洁的散文《拣麦穗》,她小时候,大人们逗她:“将来嫁谁?”为了能天天吃到灶糖,她居然天真地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而我,当我小得还总爱站在祖屋的窗户台上“演戏”的时候,就不假思索地向大人们宣布:“我长大了,要嫁个大军官……”
听姐说,我小时候,还没一块大青砖长,父亲总是用一只手托着我走东串西。多么想再度变成那么小的我,风雨来了,有父亲宽阔的肩头为我挡风遮雨。父亲,您知道吗?有时看到草绿色,看到您军装的颜色,我都会怦然心动,泪水涟涟。
五年的父爱能有多少,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生命里。
(作者:武眉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