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如父如兄、亦师亦友的老神仙去了。
他到我梦里来过。黑衣,白发,渊博,严谨,一如从前。他驾鹤西去时,身上笼罩着幽幽的光辉。
遗挂在璧,流芳未歇。
是十七年前,在美国西部的亚利桑那大学,我像只迷失的土拨鼠一样惆怅。阳光一如既往地凶猛,摄氏三十八点五度的高温,烘烤着印第安土著的黄泥砖房、硌脚的砂石路和白人同学双颊上的高原红,整个校园、整座城市都像脱尽水分的坚果,干燥而硬朗。
这座在平沙茫茫的大漠里横空出现的学府,传承着广袤苍凉的西部风情,与我理想中的繁华美国梦大相径庭。
有幸,与严教授和他的葱油饼在异乡不期而遇,仿佛在那段寡淡如白开水的留学时光里投进些香料,日子就可口起来,让我往后常常不经意想起,那悠长悠长的回忆,温暖,生动,有滋有味,有情有义。
留学之初,学业繁重,疲于应付,选选修课时就想偷懒,挑上一门“中国文学”。窃以为中文到底是母语,虽然文学底子不够厚实,但比外国同学终究要强些,这个“A”等于弯腰拣来的。
班级规模很小,十几个人,除去两三张中国面孔外,尽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金发碧眼。以后我才知道,座中大多是东亚研究和比较文学专业的在读博士,在中国文学方向有精深造诣。我之前抱着“吃现成、捡便宜”的心态,却投机不成,误入敌营。
授课老师是位清癯的华人长者。流利的银灰色短发,轻松随意的穿着,琉璃般黑亮的眼睛,透着世事洞明的智慧和清冽馨香的书卷气。
他开门见山:“我是严光裕,严律己,勤修身,光于前,裕于后,在亚大教书三十年,开设中国文学课也已经有五个年头。选我课的同学无非两种,或是有情怀的,或是有侥幸心理,幻想轻轻松松拿学分。”
我和其他几张中国脸孔互换目光,心有戚戚焉:到底是老江湖,一句话就说到我心里去。
“要想在这门课上拿‘A’,无他,热情而已!如果学习不自觉,我就算口吐莲花,也帮不到你。”
这简单的开场白,直到今天,仍弦犹在耳。一个真诚而坦率的长者形象,活泼泼地印在心头。
严教授常在课堂上突然提问,题目刁钻,比如“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何解?”被问到的同学战战兢兢地回答完毕,他又顺势抛来一题:“译成英文”,愈发生涩。所以我在他门下常如芒刺在背,认真温习功课,不敢稍有懈怠。
严教授原是江南水乡诗礼传家的公子,我见过他在教会学校读书时的黑白照片,长衫芒鞋,目光清澈,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他在志学之年随家人移居台湾,在高雄度过高中和大学时代,后又远渡重洋,赴美求学,获双博士学位后深耕亚大,教书育人,著文立说,人生经历丰富而曲折。
师兄师姐们私下议论严教授,都说他有三绝:一绝,治学严谨,博闻强记,从经史子集、汉唐名家,到莎士比亚、左拉歌德,再到杂书小说、野叟村言,他都有广泛涉猎,在授课时旁征博引,精彩纷呈,学生们听罢大呼过瘾;二绝,英文功力深厚,书写则用词精巧,流畅优雅,口语则流利标准,地道美音,闭上眼睛听他说英文,会误认为他是土生土长、略显话痨的美国佬;三绝,板书漂亮,字体介于正楷和行书之间,规整遒劲,堪比书本上的印刷体,几可乱真,学生们佩服之至,遂称“严体”。
可是在我心目中,严教授还有第四绝——他亲手烙的葱油饼,而且位居四绝榜首。那令人一见亲切、再见倾心的葱油饼,咸香、甜香、鲜香、醇香、齿颊留香,是童年的味道、亲人的味道、故乡的味道、思念的味道、梦里的味道。平凡的葱油饼,因为严教授的妙手烹制,因为留学生活的寂寞,因为异国他乡的疏离,就有了不平凡的意思。
初次去严教授家吃葱油饼,缘于一节电影课。
中国文学课上照例有电影欣赏。记得那次观看的是《风柜来的人》,台湾导演侯孝贤的早期作品,讲述几个少年离开家乡风柜,去城市游历的故事。我隐约在电影里无根少年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流离中被时代潮流裹挟着成长。
“迷惘的青春无处安放,躁动的上进心不得要领,”率先被严教授问到电影观感,我这样答:“风柜还是要回去的,台北不是我的家,是古典的东方式乡愁情怀。”
有感而发的回答却引来同学苏芳菲的激烈反诘。
苏芳菲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女生,四十岁出头,虽然中文名字诗意而温婉,外表却有反差,是个高大健壮的白人,日耳曼后裔。她有加州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在台湾教过十年书,回美国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教职,索性进学校回炉。她的学习精神固然可嘉,讲话却一向尖酸刻薄。
她咬文嚼字地辩驳:“东方式乡愁情怀的解读过于笼统。乡愁是台湾文艺作品的独特元素,台湾的外省人在历史上失去地理家园,也失去精神家园,所以才培养出浓郁的乡愁情结。而中国人,”她故意强化“台湾人”和“中国人”的字眼,发音高亢刺耳:“根植本土,对台湾人的乡愁情怀非常陌生,虽然同是东方人,情感表达却没有共鸣。”
话题敏感而疼痛。美国是个巨大的熔炉,把肤色、语言、文化背景和政治立场迥异的人们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收敛锋芒,避免刺伤别人,在尖锐对抗中寻求和谐。苏芳菲的有意挑衅却咄咄逼人,狭小教室里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许多双眼睛在我和严教授的脸上逡巡,是在暗暗猜测这涡流涌动的辩论将怎样收场吧?
“约定俗成的称谓是台湾人、北京人、江浙人或东北人,从来没有台湾人和中国人的分别。”我反击回去。
“‘台湾人‘和‘中国人’是我在台湾教书时沿用的称呼,是台湾人共有的身份认同!”苏芳菲倨傲地笑,眼睛却瞥着严教授。他漂泊于江南、台湾、美国三地的人生经历,都决定他对台湾人的怀乡情怀有更切肤的理解。
十几双眼睛都注视着他。我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严教授的表情平静如常,好像丝毫没有察觉课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台湾和大陆,一种乡愁,两样表达。”
他只说一句话,我的心就安定下来。
“华人在美国,客居他乡,勉强分开原生地并没有意义,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乡愁是我们共有的情愫。华文文学所表达的乡愁,已经超越地域范畴,不仅是对故土的怀念,还包括身份的认同和文化的归依。台湾和大陆,同根同源,同一个母亲,乡愁是一湾窄窄的海峡。”
“台湾和大陆,谁是你的母亲?”苏芳菲不肯善罢甘休。
“大陆是我的母亲,我深深地眷恋她,”严教授毫不犹豫:“我的生母就安葬在江南故里的山坡上。”
“那么台湾呢?”苏芳菲紧追不舍。
“台湾是我的结发妻子,相濡以沫。”
“那么美国呢?”苏芳菲再逼近一步,课堂上响起轻微的躁动声。
“美国是山姆大叔家,是我栖身的地方,亚利桑那大学是我心仪的情人。”严教授对答如流。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同学们哄堂大笑,氤氲的硝烟四散消弭。
下课后,我走到严教授面前,深深鞠躬致敬。
“晚上去家里吃饭吧。”他收拾起教案,悠悠地说。
满桌的菜肴,盖不住葱油饼的香气。圆圆矮矮的一墩,刚好盘口大小,整齐划一,造型精致,微黄的外皮泛起油光,薄得透明,可以看见里面镶嵌的几粒老绿的葱花。
“中式烹饪里,我最拿手的就是葱油饼,”严教授说:“当年一家人迁居台湾后,失了生计,我父亲就开了家葱油饼店,生意竟然出奇地好,高峰时买饼的客人从街口排到巷尾,我十来岁就在店里帮忙,是家传的手艺。”
他这样说着,或许是因为记起半个世纪前那段艰难却快乐的时光,沧桑的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
“葱油饼也是我最心爱的美食,”我深有共鸣地说:“小时候物资匮乏,油和面都限量供应,难得吃一顿母亲烙的葱油饼,嘴巴能香好几天。”
严教授的葱油饼从此深深印在我的味蕾上,唇齿间,回忆里,心坎上。千丝万缕的葱油饼,每一丝每一缕,都是师生情谊和异乡的慰藉;层层叠叠的葱油饼,每一层每一叠,都是具象的乡愁,值得一品二嚼三饕餮,留待以后的如寄浮生里慢慢回味。
太阳对亚利桑那格外慷慨。在酷热的沙漠里生活久了,慢慢觉得日子并不难熬,反而每一天都生出些欢喜来。亚大的中国面孔少,偶然在校园里遇见,倍感亲切,渐渐以严教授为圆心,形成一个松散却热络的华人圈子。
可恨相聚的日子总是仓促。来年夏天,我接到纽约大学的入学通知,必须在九月前报到。
“走得这样快?”严教授很意外。
“是学生签证的问题,”我倒像是做错事一样,嗫嚅说:“不得不转学,事先没想到入学时间这么紧迫。”
临行前,严教授把中国文学课的结业成绩递到我手中,一个亮丽的“A”:“你有文学天分,又刻苦,虽然不从事这行,以后别轻易放弃对中国文学的热爱,人在海外,它就是你的脐带,和那块大陆声气相求、血脉相连。”他殷切地叮嘱。
到纽约后,学习、毕业、找工作、女儿出生,人生大事接踵而至,力不从心时,恨不能分身有术,再凭空变出一个自己来帮忙。很长一段时间,只和严教授电邮往来,却再没见面。
直到七年前,和妻子到美国西部的大峡谷旅游,我提议转道去亚利桑那大学看看严教授,妻子欣然同意。正值八月热浪袭人时节,才出机场,象一脚踏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似乎要把人烤化成浆液。妻子取下项链,说活像一块烙铁贴在脖子上,怕把皮肤烫伤。
严教授乍见我们,喜悦得像个孩子似的,让师母把家里的零食都翻出来,摆满一张桌子。他的头发已经全白,如丝般光亮柔顺,脸色却仍红润,眼神澄澈,有点国画里鹤发童颜的老神仙的意思。
问起他的健康状况,师母抱怨说:“两年前突然中风,全家人吓得腿软,送到医院急救,医生说他脑袋里有个血管瘤,像定时炸弹一样,务必注意休养。他不听话,坚持每天读书写作,害得我们跟他悬着一颗心。”
严教授不喜欢说他自己,问过我的近况,又问孩子可好?叮嘱说华人移民二代大多不讲中文,更加不通读写,好比入宝山而空回,千万不要放松孩子的中文教育。我说女儿在家里全用中文对话,且认识一两千个汉字。他就现出很欣慰的样子。
他执意留我们在家吃饭,不顾劝阻,一定要亲自下厨烙葱油饼。他兴致勃勃地和面时,妻子凑过去搭把手,虚心请教,说她尝试过许多次,烙出来的葱油饼却总是差了一层意思,不知其中诀窍何在?
他颇自得地笑起来,又絮叨一回往事,说当年他父亲为生计发愁,后来全靠一间不起眼的葱油饼铺子,养活三代七口,家境渐有起色。他说美国没有猪油,所以烙出来的葱油饼不起酥,而他多次尝试后成功解决了这个难题,这是连他父亲都不曾掌握的“独门秘籍”。
他耐心地向妻子传授烙葱油饼的窍门,怎样制作油面,怎样三翻六转,指画口授,不厌其详。眼前场景,让我恍惚又回到中国文学课堂上,那个清癯而渊博的长者,对他的学生真诚地说:“无他,热情而已!”
真佛只话家常。年纪越长,经历越多,越琢磨出这句平平无奇的话语里,竟包含着无上真义,无穷思辨。他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对葱油饼如是,对学问如是,对门人弟子如是,对念兹在兹的江南故里亦如是。无论垂髫皓首,无论筚路蓝缕,无论在台湾开店卖饼,或在美国传授经典,赤子之心不改,对生命的热情不会成灰。念及此,我的眼睛就有些潮湿。
回程路上,妻子忽然说:“严教授是个可爱的老头。”又说:“葱油饼真好吃,我想家了。”
2013年冬天,在北京召开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一个富有诗意和人文关怀的理念:让居民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翌日,它变成严教授的电邮签名档。他当时已近耄耋之年,沧桑阅尽,却对这句话情有独钟,其中一定有些什么,深深触动他的灵魂。
来年春天,某个周日上午,乌云压城,狂风裹挟着冷冷的雨珠子,劈劈啪啪地敲打窗棂,嘈杂声乱人心魄。忽然接到师母来电,说严教授于七天前仙逝,现已料理过后事,遵奉遗嘱,未举行葬礼,未惊动亲友,骨灰撒入太平洋,一切妥帖,不必挂念。
放下电话,呆坐半晌,悲从中来,泪湿衣襟。
往事如侯孝贤的电影镜头般,舒缓而沉重地从心底摇上来。那个翩翩少年,从唐诗里的江南走来,走进锦瑟青春,走进爱河畔的高雄,走进黄金时代的美国,走进亚利桑那大学的仙人掌丛林,走进经史子集,走进莎翁的宇宙,走进白发如雪,走进深不可测的太平洋。竹杖芒鞋的一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前尘种种,清晰如昨,好像从未离开过。
我如此想他。
(作者:刘真 原籍辽宁沈阳,现定居美国,就职于纽约某医疗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