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柳哨俏春
很久很久,听不到吹柳哨声音。乡村把柳哨忘了。
当年,小学课本上有一篇课文,是当时北京二中教师赵庆培写的。题目叫作《吹支小曲唱春天》。
传唱开来的是前边四句:
柳条青,柳条弯,
柳树种在小河边。
折枝柳条做柳哨,
吹支小曲唱春天。
看来,那时候城乡一致,儿童都有吹柳哨的习惯。
柳哨能够吹,赵老师说了,但怎么制作,就由我谈一谈了。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过后,柳芽初萌,柳树条发青了,柔软了,就能将它做柳哨了。
折下一根柳条,既不要粗的,也不要细的,像小手指粗细,最好。
撸去柳芽,用刀具切下一截儿,一寸多样子,作为选材。因为柳条连皮带骨混在一起,必须去除其中木质,柳哨才做得出来。怎么去除木质呢?把这截儿柳枝用脚搓,或用火烤,使它加热,那皮儿就离骨儿了。再上手揉揉,即抽出白白净净的柳木棍儿。
下边的工序,是用铅笔刀或镰刀片,把入口一端的一小部分削薄,似乎成为“膜儿”。
到这时,把削薄了的哨嘴儿含入口,一吹气,就会发生哨音。如果觉得音色不美,还可以再次加工。
“嘀哩哩”“嘀哩哩”,声音久而不绝。
折些微柳枝,是不会伤害树的;即便不折,柳条也新陈代谢。
一个简单的手工,美好了少年,美化了春天。
吊死鬼,快下来
盛夏时节,国槐树吊着一种绿虫子。长长丝儿坠着。
老人传下来,管它叫“吊死鬼儿”。
可是,它的学名叫“尺蠖”。因为它行动时,腰间向上弯成弧状,成一拱形,与手拃测量尺寸一样,所以叫做尺蠖。
知道叫尺蠖是长大以后。那时叫它“吊死鬼儿”。
国槐树长密密的叶儿,开密密的花儿,树下一大片荫凉儿。小孩子不愿睡午觉,跑到荫凉处来玩。
勾引他们的,既是荫凉儿,也是吊死鬼儿。
吊死鬼儿自天而降,缓缓下垂。小孩子仰下巴等不及了,即拿食指戳对它,跺起脚,嘴里发出“嘟!”“嘟!”的指令。
不知受到了声音震动,还是恐吓起了作用,吊死鬼儿“突拉”就下来一大截儿。可能它发现了下边危险,咬着丝儿向上爬。可捯了几下,又坠下,这回坠下来的幅度更大。
快挨着头了,小孩儿一蹦高儿,就把它捏住了。
你说是我的,他说是他的,争抢第一个战利品。
归于了一个人,把它放在平伸的胳膊上,看它一弓身一弓腰地爬。引诱它朝上爬个不停,扬起了胳膊。
吊死鬼儿,软体,如细小蚯蚓。通身为绿,连体内汁液也是绿的。男孩儿喜欢,女孩儿一见就躲闪。它是鸡的美食。
中庭月儿姣
那时候啊,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没有淋浴。
洗衣服奔井台,洗澡用盆儿。
夏天夜晚,明月当空,照得农家院一片光洁。
那盆水晒了一天,晚上试着还温和。
爷爷赤了上身,用那盆水洗澡。
背后面他够不着,喊华子帮助搓。
爷爷晚间收工,华子见到爷爷后背沾着蒿籽,沾着草叶。
没等奶奶催,华子很听话地离开奶奶跟前的板凳儿。
爷爷个儿高,弓下身子,华子还得欠着脚。
弓身更感觉他瘦了,脊椎骨节像算盘珠子似的,鼓了起来。两侧肋骨,也感觉只包着薄薄肉皮。
在华子心目中,爷爷很棒,样样农活利索,还特别有力气。他是家里撑家的大主事。华子想过,学爷爷的本事,长大做爷爷一样的人。
给爷爷后背撩水,抚摩,揉搓,他觉得很庄严。有一种小英雄与大英雄相会的直感。摸着滑咕噜嘟的骨节,志向在内心生长。
夜静极了,听得清蛐蛐儿叫,听得清撩水声。一下,一下;一声,一声,祖孙俩共同品味妙境。
月好圆哟,好亮哟,华子一时觉出月光下庭院暖暖的。那是一轮照映人间孝义的暖月。暖月永远沉浸在心,谁也拿不走。
拾秋
大秋庄稼收割了,山坡地有拾秋的老老小小。
谷茬地、豆茬地,有谷子、豆子遗落,常常奶奶领着小孙子,结伴寻觅。
大谷穗不容易丢,连秸秆儿早收走了,遗下的是小谷穗和边边沿沿零星的小矮谷儿。但这也是粮食。
奶奶寻找仔细,小孩儿眼尖、手快,奶奶还没发现新目标,小孩儿给捡回了。奶奶篮子里,有小孩儿不停地补充。
捡豆子,多了些知识。黄豆、黑豆、绿豆、豇豆,常留下豆杈儿——装运时匆忙,是从木叉上滑落,或由马车颠下来的。
豆类成熟,容易掉“角儿”(豆荚),黄豆、黑豆、豇豆,不爱爆荚,好捡。绿豆不是,爆了荚,荚就拧成“麻花儿”,甩下豆粒。捡就捡不爆荚的。
有一种野生绿豆,奶奶也告诉孩儿了。不长豆垄,长在高粱谷子间,缠绕高粱谷子,或扎进地边酸枣棵儿中,豆秧与正式绿豆秧差不多,但是缠枝爬蔓儿。荚细长,豆粒细长,豆粒像小孩儿枕头。奶奶管它叫“老米绿豆”,虽然能吃,但不容易煮熟,最好作用,是当“兔食”。
拾秋,也有意外之喜:凡装运秋庄稼的马车,必走土路,土路高低不平,路旁有酸枣树和高的树枝,装运满满的马车,一倾斜,会被掠下整枝庄稼。这可以拾,谁拾归入谁家。
颗粒归仓,拾过一个秋季,各家像摊开百谷场,杂粮一片:高粱穗一堆,谷穗一堆,带轴儿小玉米一堆,杂色豆子各归置一堆……笸箩簸箕,五光十色,放射出劳动家庭的勤劳和完美。
苦乐甜棒儿
甜棒儿,少有人说了,可它分明印在脑子里。
是啥呢?啊哈——甜玉米秸儿。
玉米秸儿当甜食,吓倒今人一片!
咱中国,广种玉米,可南方人有甘蔗,没必要寻替代品,而北方,这是天赐甜食。
过去种玉米,不像现在机耕机播种的杂交品种,过去为人工播种和老品种,就会有个别玉米秧错过授粉期。所以,不管金黄后、白马牙、大八趟儿、小八趟儿,统统会出现不结穗的光秆儿。大部分玉米秧成家立业,结穗了,玉米秧营养供应了玉米穗。不结穗的光秆儿,能力无处打发,一个出路——憋甜!
入秋,灌饱浆的玉米穗逐渐成熟,掐不出水儿了,甜棒儿的糖分也憋足了。
怎么挑选好吃的甜棒儿呢?两个办法:照根部踢一脚,“咔嚓”折了,必甜水儿足,好吃无疑;根节外皮发“高原红”,你就留心,也是好吃无疑。
像啃甘蔗一样,牙齿将外皮撕下,嚼瓤儿。吃它,却比甘蔗优越,很少见甘蔗整根啃的,是拿刀切成一截儿一截儿。甜棒儿不需要,从上端咬开,一条整皮儿撕到底;吃多长瓤儿,撕多长皮。
与甘蔗不一样的是,甜棒儿瓤绿,甘蔗瓤白;甘蔗“艮”,甜棒儿酥脆适宜,甜水儿还多。除此,嚼过的甘蔗渣多渣硬,不易腐烂,甜棒儿渣小,绵软,容易形成肥料。
大秋季节,大人、孩儿们口撕过的甜棒儿皮、嚼过的渣,随处可见:井台、碾台、大门口、马路沿儿……一片儿一片儿的。
不上地,乐享其成的地方也有——牲口院儿。收庄稼了,牲口的饲草丰盛,拉回很多玉米秸。铡刀铡了,喂骡马。孩儿们就盯在铡刀旁,看有无相准的甜轱辘儿往外蹦。有孩儿在此,摁铡刀的大人热情高,那甜轱辘儿从铡刀床往外溅,蹦离得远,砸孩儿的脚面。孩儿们哄抢,每人都有足够收获。
甜棒儿补充了糖分,不仅消除疲劳,还有健脾利尿、润肠通便功效。美哉,妙哉。
烘杮谣
北方杮子,未全面采摘时候,怎么才能克服“猴急”的心魔呢?
杮子熟得晚。“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杮子红了皮”,民谚说的农历。若按公历推算,还要迟一个月。即便如此,也非杮子下树季节;“霜降节摘杮子”,农事规律。
从扣子似的小不点,长到小碗儿大,为期半年。这般等待,怎不让人着急呀!
青杮子涩人,涩人舌头“拉不开栓”。可是,人努力,天帮忙,终归遂人心愿。
人工催熟法,土名曰“漤”。居处不同,方式各异。小河边的,把青杮子投入河中,沙土埋了,采取自然脱涩。一般的,在家用温水泡。缸里盆里每天替换一遍温水。自然方式,脱涩时间长,须十天半月;加了温水的,五六天即可。
脱了涩的杮子,甜脆,中秋节上市。除了个人解馋,还供奉给了“兔儿爷”。
时间必须掐准。过早,“杮子舌”未形成,味道如锯末;过晚,错过节期,杮子就“溏心”了。
漤杮,吃的就是一个甜脆!
漤杮滋味让人口齿留香,接着“得陇望蜀”,眼睛踅摸烘杮,那是天赐!
杮子树闹杮蚧虫,或别的原因,哪一棵杮子树都有烘杮出现。成了烘杮,特别好看,青枝绿叶当中,三五红灯笼耀眼。树枝低的,直接下手摘,长高处的,用夹杆钩。看准了的烘杮连枝带叶,拧了下来。
烘杮皮儿薄,吹弹可破,咬一口“吸溜”,一兜儿蜜,红汤儿如蜜汁儿;嚼杮子舌头,“喀哧、喀哧”带声。一个哪吃得够?杮子络挂满舌头才行。
烘杮汁儿怎样红,不用看别的,就看嘬它营养的杮蚧虫。附在杮子皮上的小小蚧虫,表面是白毛绒,可碾死它,它的血全是红的!
吃烘杮,没有节期限制,从阳历八月一直吃到十一月初。到后期,钩不着的杮子都溜溜儿红了——都成了烘杮。
农民啊,慈悲得很,每棵杮子都不摘净。冬雪季节,剩余的烘杮,在光秃秃枝上分外显眼——那是留的鸟食儿。
桃木弓 柳木箭
天下的男孩子,天生就有尚武倾向。
乡下男娃,有一种制作武器的能力。
桃木弓,柳木箭,一大发明。
男孩子是多大呢?十岁左右吧。闲得疯魔,以此发泄精力。
用桃木做弓,并非啥桃木都行,必须山桃木的。它何种性质呢?柔韧!山桃树结的桃子很小,很苦,不能吃;经过嫁接,成了家桃,才为果品。山桃木长在山里,皮儿油光紫红,长出来的新条特别多。新条是最好材料。砍下一根比拇指细、长短适中的条,一端拄地,一端用胸口顶,揻成了弯儿,两端勒上青麻绳,当弦,一张弓就做好了。
柳木箭,选直的、周正的柳条,食指粗细,敛一把戳齐了,截成一尺多样子。
箭上了弦,手按箭扣,将弓弦拉如满月,松开手指,一支箭就射了出去。射十几米不成问题。
柳木箭,箭头齐茬儿,至射程边界,失去杀伤力,打在身上不疼。这说的是十岁沾边的弓箭手,再小一点的,娃的箭用“圪档儿”(高粱秆儿)。
弓有了,箭有了,怎么装配呢?弓弦套脖子上,斜挎;箭塞在后裤腰,贴着脊梁。裤腰松,那么就手攥一大把。
武装集团头戴柳条帽出征了,大树或一面墙就是箭靶。丁字步站好,一个个按照顺序,看谁射中目标多。自然会有小不点儿观看实战演习,小不点儿看了谁射得好,忍不住鼓掌欢呼,小脚丫划出一屁股土烟儿。
渐渐地,弓箭手有了获取猎物的欲望。箭头安装了从娘针线笸箩里偷偷弄出来的一些钢针,或掰酸枣树圪针,倒着插进箭头上,去射野鸡、山兔。但成功率,极低。
男孩总是要淘气的。见马车过来了,即用齐头儿箭射骡马屁股。骡马显然没有孩子那样兴奋,大尾巴一扫,不理不睬,只会招来车把式呵斥。
几年的武功修炼啊,前茬孩子大了一些,但弓和箭不忍放弃。桃木弓挂在小屋墙上,写作业时一仰头就看见。
桃木弓,柳木箭,射到天上看不见……
儿时歌谣,浸透了心,霸蛮和豪迈,比“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你说厉害不厉害?
快意冰壶
小朋友,我讲的冰壶事儿,太早了。你们没见,你们的爷爷、奶奶懂。
北方冬季寒冷,爱下雪。那时住的房,不分城里瓦房还是郊区石板房,室内一律温度不高。中午阳光强,房脊上雪先行融化,雪水从半面房雪层下洇出来,由房檐“滴答、滴答”降水儿。至晚间,气温变低,滴水逐渐冰冻,下垂而成一根根冰棒儿。
乡村人把这冰棒儿叫“冰壶”。
这“冰壶”,孩儿们喜欢钩着玩,喜欢吃。
如何钩、如何吃呢?将扁担两个吊钩摘下,扁担头只剩下挂吊钩的铁环。举起扁担,对着冰壶,让冰壶尖入环。到冰壶粗处,再套不进的时候,两只手腕向左右用力一晃,一根一尺多长的冰壶就掰下来了。
要加着小心。插不牢或手哆嗦,“咔吧”碰落冰壶,正好砸脑袋。仰着面,躲不及,砸脸很疼。
天气冷,外边站时间长,手会“拘挛”,时不时地用嘴哈一哈气,或伸进棉袄,在胸上焐一焐。
无差错摘下冰壶,心里高兴!撂下扁担就嚼,发“咯嘣、咯嘣”响声。冰壶晶光剔透,与孩子心地相映。
冬天也是孩子生长季节,由风情而识得时序,由天寒地冻中自行其乐而走入人生。
此项快活不能出冬季,天儿暖冰壶化,“啪哒、啪哒”往下掉,白天黑夜,台阶溅起的碎声多日不停。
(作者:董华 系北京市房山区坨里村人。创作以农村题材散文为主,著有《乡里乡亲》《大事小情》《草木知己》等多部作品。近年获北京市政府“优秀作品奖”、孙犁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