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的静谧

    走进一座城，并未想到，最打动我们的，是静谧。

    温泉，在夜里抵达的一座城。

    多年了，早就听说，甚至已到附近，却总是擦肩而过，它是新疆西部的一座县城。立秋时，因一友人提议，在匆忙间成行。

    美好地方，总是遥远。车程十余小时，在疲惫散溢到骨髓的时刻，它，终于出现。

一

    我惊异的是，这里的静谧，辽阔得没有边际。我更惊异的是，它成为一种广大的气息，无所不在。

    此刻不过11时许，路上竟然见不到车或人。街，空荡荡，在见惯了拥堵街道的我们眼里，仿佛梦境，有些不真实，也让一种向往开始在心头疯长。

    抬眼，一轮月，很圆、很大，仿佛很近，我感觉自己的脸庞，都被映亮。多久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的月亮了，“皓月当空”的境地，在这里重现。我就那么回首一望，它便迅疾驰入我心，停驻在里边。此后每当回想它的面容，总会亮在心里。

    星光，也出乎意想，在夜空里，如此清晰，再度点亮我们的惊喜。定睛看，不疏不密，有几颗格外亮，应该是有名之星。我无心搞清哪颗是猎犬座，哪几颗属北斗七星，我耽溺在一种莫名的喜悦里，有些惚兮恍兮。

    我们就在月光与星光交汇的夜色里，走着，“披星戴月”，承受一种平日不可见的几近奢侈的夜色。

    夜色很繁大，是因了星光与月光很繁大，在夜里，具有了无比的穿透力。此刻的静谧，就在我们眼前，在我们中间，看得见，摸得着。我们被覆盖，也被承载；被浸染，也被托举，任意驰骋，去任何愿意去的地方，毫无阻碍。哪怕是僭妄之念，也仿佛有了着陆的可能。

    暗影里，青草摇曳过来的气息，源源不绝地涌过来，我不由得深深呼吸。那草所独有的气息，一霎那就沁透我们内里，再由内而外，将我们身上沾染的污浊之气，清理了出去。

    我们有些眩晕，有些步履“蹒跚”，微醺的感觉忽至。

    那天，我站在夜色里，久久，不舍进屋，不舍入眠。静谧，在我面前一点点扩大，将我包裹、将我充满。

    我心里，霎时间堆满了各种滋味，轮番涌出，散溢开来，融解在莫大的静谧里。复又倏地腾空，什么都没了。我也化作一团静谧，什么也不想，听凭时间，带我到不可知的远方。

    偶有几声狗叫响起，将静谧扬起，抛向更远。我在静谧的回声里，伸出双臂，伸入星空。我甚至听到星星的歌唱，无声的音符，就在静谧的星光里，扑簌簌地掉落。瞬间，我就与星空相接，从看不见的通道，遁入无垠的星光……

    那天，就在庞大的静谧里，我香甜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晨，鸡鸣，倏地响起，从不近不远的地方，以我多年前就已熟知的音符节奏，打破静谧，将我唤醒。我一直将闹铃定为鸡鸣，正是因为心底所藏的怀念。而在温泉的几日，皆是不知何方的真实鸡鸣，充当我的闹铃，让我悬空的怀念有了依附。对远离大自然的人而言，这无异于天籁。鸡鸣，一大早，就将我的欣喜，引了出来。

    到处是树，是草，它们的品种很寻常，抑或长得很原始，都充当着这个空间里的净化器。人均2.5亩绿地，以及县城里那一大片芳草萋萋的湿地，让这座城，变成了世人艳羡与神往的所在。为了捍卫环境，县城更是做出惊人之举，将所有企业关停，整座县城，只留一个烟囱为冬天供暖。我心生澎湃，站在高地，向着那个白色烟囱久久凝望。

二

    就在这座静谧的城，距离我们亿万年的新疆北鲵，出现在我们眼前。

    北鲵不紧不慢地走，它就是一种动物，有血有肉，和生活在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一样。只是它的生存需求相当苛刻，要求洁净，拒绝喧嚣，这都是当今最匮乏的。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在改朝换代的动荡里，它存活了亿万年光阴，这是它的奇迹，也是今人的庆幸。如此久远的生命如今却濒临灭绝，也将人类置于不堪。看它迈着短小的四只腿，忽紧忽慢地在我们眼前行进，这本身已是一种奢侈。在人类战无不胜的足迹里，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角落能够挽留它的身影。于是尽管它亦水亦陆，比别的生物多了一条生存技能，生存却变得格外险峻，在山脉的隆起中，在生物圈的不断淘洗下，在世界范围内，如今它也仅存于中国温泉和哈萨克斯坦极狭窄区域。

    北鲵，是远古的回声，又何尝不是今朝的叹息和明天的试金石呢？它提示人类在物欲的激流里蓦然回首，幡然省悟，收敛欲望的脚步。

    当它从时间的顶端走到了活在今世的人们眼皮底下，它的血肉里，积聚了多少天地间的讯息，风雾雨电雪霜，需要用多少个闪回，才能穷尽？

    从它身上，某种说不出的静谧，缓慢地透出，无声地弥散。停下来，屏息凝神，就能体味到。那是出自亿万年光阴的一种场，从这看似弱小的生命里透射出来，瞬间就让人感觉出一种无边际，那个莫大的无边际，笼盖四野，仿佛宇宙，让人心刷地安静下来。那一时刻的静谧，唯有北鲵，可以驾驭。

    这座城的坚守，让这种古生物，得以有栖息的最后可能。

    一座城的静谧，容量无限。

    静谧，是这座城的品质。

三

    我忽然想，我们自己也不是一座城吗？城的静谧，无时无刻不显得重要，只是我们很多时候并无自省。纵使城内雄兵百万、风云变幻，仍需要辟出一个角落，放置静谧，离开人群，背转身去，爱上寂寞，哪怕片刻。

    当静谧一点点变大，我们得以更仔细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摸到自己的真需要：我到底想要什么，什么可以放弃，什么必须珍视，什么才是我的倚靠，什么最需要我坚持。这些，都需要静谧来辨析。俯下身静静地看自己，有些模糊的东西才有答案。

    一个人面对自己，最终达成与心灵对语，那些甚至是无厘头的语句，缤纷而下，宛若夜的星光与月光，穿过静谧，落在我们身上，就是一次次净化历程，过滤尘埃与杂质，慢慢地，让纯真浮上来。

    人在静谧里，达成自我的觉察，杂乱、动荡、飘浮，才能够慢慢从我们知觉里剔除。知觉变得杨柳轻拂，才是一个人最佳的生命状态。

    “在静谧之光里，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克里希那穆提的《静谧之心》，仿佛就等在路口，解开我们的困扰。

    拥有静谧之心，即便身在喧闹，也无大碍。就像闹市区的一座音乐殿堂，一方学府，一本好书，一杯清茶，置身其中，都可以让人获得一段静谧时光，体味静谧所给予我们的满足，愉悦，甚至幸福感觉。

    那时的我们，即便孤身一人，心里的喜乐却满溢了。

    （作者：鲁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