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烟柳”属长安八景之一,入诗入画,驰誉天下。韩愈留在此地最美的诗句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然而从上中学开始,我的笔底常常误写成“柳色遥看近却无”。虽属笔误,倒也是切合实际:早春远眺,柳色鹅黄,就近细看,实在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
灞桥最迷人的季节是“灞柳风雪扑满面”之时,茸毛状的柳籽又称柳绵,柳绵驾着淡淡的轻风到处飘荡,酷似雪花漫天飞舞。“春魂已作天涯絮”,这起伏扑荡的“风雪”,实际上是对经冬入春而复活繁衍的杨柳的生命进行着形象化的演示。江南、塞北、昆仑、东海,柳绵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春风杨柳塞北”,内蒙古与陕北一线的杨柳被称作“椽柳”。一株大树的顶端一次可以斫取百余根笔直匀溜、轻韧耐用的柳椽,牧民迁徙流动的帐篷凭此支撑,仿佛隐伏于甲帐里傲视风雪的一杆杆长枪剑戟。
黄河北上穿越朔方大漠时,宁夏青铜峡上下有在古代开凿的秦渠、汉渠、唐徕渠,渠岸旁之古柳粗于碾盘(后继的新柳也难以合抱)。它们从两岸将颀长的柳丝儿低垂于渠面,戏水拂风,粗巍虬盘的柳干怀有塞北气韵,倩姿袅娜的丝条间莺燕穿梭,一派古香古色的江南风致,这是名副其实的“塞上江南”图。
左宗棠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征讨入侵新疆的阿古柏军队,长途远征,命令部队利用作战间隙沿途植柳,以便于旅进旅退时标示行军路线。漫漫西征路上,仅从陕西长武起至甘肃会宁止,成活的柳树即有264000多棵。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即将继任陕甘总督的杨昌浚应肃州大营的左宗棠之约,越陇西行,见道旁行行柳树,不胜感慨,遂即景赋诗:“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首诗为征途上“夹道种柳,连续数千里,绿如帏幄”的景致作了形象生动的总结。今人西行,指称遗留的参天古柳为“左公柳”。左宗棠率领着骁勇的湖湘子弟兵早已远去,苍劲雄巍的“左公柳”却依旧昂然地挺立于西北大地,这不叫“名垂青史”么!
杭州西湖有白堤、苏堤,这是白居易、苏东坡的一笔得意之作。朝朝暮暮,长堤上最引人注目者并非杨柳,礼赞西湖的名句是“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然而“绿烟”二字,却是以“不斗秾华不占红”的杨柳为底衬。更有那与二堤隔水遥望的“柳浪闻莺”,穿梭的莺儿在旖旎柳浪里鸣啭得自由自在,鸣啭之音致使那遥相呼应的桃、李、梅、荷在拍水长堤上益发绽放得尽兴尽致……游西湖者,倘若忽略了俯水以挽小舟的杨柳,当是悔之不及的遗憾。
松之亲山,柳之爱水,属于天然物性。与天空皎月相望,同地上杨柳结缘,乃中华民族传统的审美取向。南国水乡还有“好柳浪里行”之说,这里大抵有两层意思:一是以柳造船,耐磨耐泡,远航难朽;二是杨柳“不插自生芽,浮起先吊根”。1998年长江发洪水,沿岸之柳被淹齐到哪里,紫红色的毛须细根就从哪里密密麻麻地向水而生,逆浪而挥旗,固堤护坝,与恶浪顽强搏斗。
而今闹市扩容,繁华遽增,“柳暗花明又一村”及“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景象很稀罕了,旧城郭的杨柳后裔全都悄悄地踅进公园里去了——因为此地尚存水月。临街的肉案上可见厚厚的圆形柳墩,手执锃锃利刃的屠手剁肉砍骨于墩上,柳墩很少脱沫掉渣,鲜肉翻来覆去,洁净如洗。有顾客问道:“这柳墩偶尔脱沫掉渣怎么办?”屠手笑曰:“《本草纲目》上写着柳屑可以入药,就算吃下去也大有好处。”顾客哈哈大笑。
我家祖辈是灞桥人,窃以为,倘有好事者为生命力旺盛且又裨益于人类的树木排列座次,杨柳很可能坐上第一把交椅。
长期与文字打交道,愈到晚年,愈觉得汉字通神。“杨柳依依”,这是我国最早的诗集《诗经》里的佳句。“依依”二字,恰巧是16画,袅袅兮青青,正像妙龄少女似的情深意切——她东西南北,铺天盖地,无限依恋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善良的生命,甘愿以激活人类、造福大地为己任,这或许正是杨柳的生命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