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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28日 星期五

    第四座岛屿(小说)

    作者:杨遥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28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去海边散散心吧?”王一丹听到张天的话,眼圈红了。天一生日那天发生车祸后,四个月来,王一丹说起许多事情,都会勾起王一丹的伤心。

     

        四个月了,绛紫色的校服、歪歪扭扭的红领巾、摊成一堆的作业本、矫正视力的按摩仪,都摆放在天一在时的位置。本来,张天建议把这些东西一起火化,或者收起来,王一丹却说留留。一留就留到现在,再没有个合适的理由把它们处理掉,那样好像他们把天一抛弃了。王一丹还像以前那样,周六洗校服,月初洗红领巾,校服颜色褪得有些发白。张天每天看到这些东西,就想起天一那天出门时的模样,心里凉飕飕的。他想作业本上的字会不会有一天消失?

     

        王一丹说:“要是咱们去年夏天带着天一去看海,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车祸了。”张天也越来越相信各种事物之间的联系,假如去年夏天带着天一去,他可能真的就不会发生车祸了。但去年夏天,他们没钱。

     

        张天见王一丹没有反对,就开始订车票,做攻略。他没有打算去崂山、八大关等景区,他们只是想看看海。天一走了之后,一到热闹的地方,张天就伤心,每次参加别人的生日或婚礼,他眼睛总是湿润。就是一些欢快的歌曲,也让他难受。

     

        张天订了去青岛的车票,这座海滨城市离他们最近,交通也方便。计划先去黄岛,然后竹岔岛,从青岛返回来。网上说黄岛的金沙滩游客少,海水好;竹岔岛还没有开发,原汁原味的渔岛。正是他们需要的地方。

     

        到了黄岛之后,他们在预先订好的宾馆住下,换好泳衣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大海。

     

        海滩上的人不多,有风,海浪拍打在水中游客的身上,带来丝丝凉气。张天有些激动,说:“海!”王一丹的眼睛红了。张天说:“下水吧。”

     

        王一丹突然说:“你下吧,我肚子不舒服。”王一丹的亲戚来的不规律,张天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来了,他有些遗憾。

     

        张天小心翼翼下了水。有些凉,他掬了几把水淋在身上,朝前面游去。沙滩很平缓,腿一伸,脚就触到底。游了一段,水才到了大腿根。一个浪扑来,张天呛了口水,死咸。天气雾蒙蒙的,太阳像发霉的灯泡射出丝丝缕缕的光,却把皮肤灼得很疼。王一丹打开伞,看见张天游进一堆穿着泳衣的人中间,隔一会儿分不清谁是谁了。

     

        第二天早饭后,张天要去海滩,王一丹说想待在房间休息。“出来就是玩的,待家里有啥意思。”王一丹捂着肚子摇头。张天独自来到海滩,已经有了不少人,太阳还是灰蒙蒙的,他看见自己的胳膊开始脱皮。

     

        几辆铲车正在打捞海里面绿色的水藻,岸边已经堆了很长的一道。人们绕过这道堤坝,冲进捞过的海水里。张天跟着人们往前走,踩到散落在沙滩上的海藻,像踩在滑腻腻的香蕉和腐烂的蘑菇上面。他冲进海水里,没有捞干净的海藻漂到身上,水蛇一样。

     

        太阳渐渐从雾中挣扎出来,海水中的人越来越多,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声和女人们的笑声,张天想起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王一丹,没了兴致。上岸待了会儿,周围到处都是笑声,他越来越寂寥,皮肤也针扎似的疼,仔细一看,胳膊上的皮肤爆开了,白白的,薄薄的,像蝉翼。一搓,疼。

     

        张天沿着海岸线往南边人少的地方走,渐渐地没有游客了,水里的海藻多起来,有的从豁口处漂过来,被退潮的海水搁在沙滩上,晒得蔫蔫的像一团干草。

     

        经过几座眺望塔,远方出现了轮船的影子,张天兴奋起来。

     

        继续往前走,绕过围栏,攀上山坡,看见几座小房子,上面贴着告示。这几天风浪较大,为了安全,去竹岔岛的游客要乘坐轮渡公司的正规船只,禁止乘坐渔民的船。上面附着轮渡公司的船去竹岔岛的时间。

     

        张天忽然想,王一丹不能下水,不如早点去竹岔岛。

     

        赶到轮渡公司的码头时,正是中午。太阳直辣辣照在身上,张天感觉脸上也在脱皮。空旷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停着几辆公交车,却看不到人。张天喊了几声,没人应,便和王一丹朝岸边停着的轮渡走去。船上还是没有人。张天四处打量,看见有个汉子戴着泳镜在游泳。他问:“有去竹岔岛的船吗?”对方仰起头来吐了口水说:“天气预报今天有浪,不发船。”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张天想了想说:“咱们去找渔民的船吧。”王一丹说:“随你。”

     

        他们赶到另一座码头时,太阳更烈了,没走到海边,便闻到浓烈的鱼腥气。有对年轻男女打着伞从对面走来。张天问:“竹岔岛是从这儿坐船吗?”男的回答:“我们也去。现在船进不来,得等到四点涨潮之后。”说完之后,他和女孩走到附近一棵树下,乘凉去了。张天看见对面有条堤坝,尽头坐着个人。他说:“咱们去看看。”张天和王一丹走到堤坝尽头,对面是苍茫的大海。有个戴着草帽的人在钓鱼。张天问:“竹岔岛是从这儿坐船吗?”钓鱼的人说:“是。”张天问啥时候,他回答四点之后,眼睛盯着海面,再不吭声了。堤坝下面是块不规则的凹地,有几亩大,布满水坑,里面有水花晃动。张天和王一丹往回走,路过那棵树时,男的和女的在喝酸奶,男的喝一口,交给女的,女的喝一口,再转给男的。张天问:“渴吗?”王一丹递过矿泉水。

     

        他们下了凹地。水坑里都是海里的动物,小鱼、小螃蟹、蛤蜊、水母,说不出名字的贝类。张天有些惊喜,要是天一看到这。忽然他的心凉了。看王一丹,她在擦眼睛。张天说:“咱们抓小螃蟹去吧。”说完,率先朝附近的水坑走去。

     

        他们把抓到的小螃蟹放到矿泉水瓶子里。天气越来越热,水坑里的水蒸发得很快,湿漉漉的水母搁浅之后,很快便像腐烂的树叶。瓶里的螃蟹挤在一起,四条腿张着,死了似的。王一丹说,“放了它们吧。”把它们倒进小水坑里,有几只快速地转动身子,不见了,还有几只腿继续张着,明显不行了。腥味儿也更浓烈了,还夹杂着动物死亡后的臭味儿。

     

        张天和王一丹爬到堤坝上,远处的海面上有几艘船好像朝这边驶来,结果却越来越远。宽阔的海面上,无数看不见的水汽在蒸发,张天和王一丹身上又潮又热,时间却还不到两点。他们想找个地方避避暑,可是视野范围内,只有那一棵树。他们走近时,男孩和女孩好像睡着了,头并在一起,脸上搭着男孩的衣服。

     

        张天和王一丹找到块大石头,有块凹进去的地方太阳照不进去。两人把头缩进去,不一会儿脚腕却烫起来,身子也被石头硌得难受。张天和王一丹有点儿后悔,他们是不是该参加旅行团,那样就少了许多辛苦,可是他们想没这样的路线吧?

     

        好不容易捱到三点半,小径那边突然有骑着摩托的人赶过来,手里拎着尼龙袋子。然后,抱着西瓜的,拎着蔬菜的,拿着衣服的,还有个人扛着装灯的箱子,陆续过来。风大起来,浪从海平面拍向堤坝,又从口子上涌进来,空气中咸湿的味道越来越重,张天和王一丹刚才去的那块凹地被水淹没了,水位越来越高。有船从远处驶过来,真的是到这边的。人们沿着堤坝往前走,张天和王一丹跟在后面,那对年轻人也跟在后面。

     

        船靠岸了,两只。人们沿着台阶陆续下去,经过那个钓鱼的人时,都把身子侧一下。扛灯具的那个人还把箱子架过头顶。钓鱼的人依旧盯着海面,鱼线随着浪花涌动,像被吞食。

     

        张天、王一丹与那两个年轻人坐了同一艘船。四点过后,没有人了,堤坝上只剩下那个钓鱼的。船开了,没有救生衣之类的东西,渔民们安静地吸着烟,或低声说笑着。浪花溅在身上,潮湿而阴凉,带着咸味儿。年轻女孩有点害怕,脸色苍白。男孩搂着她,悄悄安慰着。张天望向王一丹,她紧着眉头,一只手紧紧扣着船舷,关节有些发白;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张天朝她身边靠了靠,抓住她的胳膊。天天不在之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亲近。

     

        到了竹岔岛,张天、王一丹与那对年轻人住进了码头边的客栈。女老板安顿好他们之后,要去忙活。张天发现门上锁子不在,问道:“怎样锁门呢?”女老板回答,“门不用锁,岛上没外人。”张天和王一丹出门时,掩住门,心里却还是不踏实,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每个关着的门都没有上锁,心里想,这里真是世外桃源。

     

        竹岔岛不大,到处是没有改良嫁接过的桃树,上面结满青色的桃子,长了油汗,没有人处理,许多桃子落在地上已经发黑。张天想起小时候家里种的桃树,都是这种品种,桃子长不大,熟了之后又酸又甜。他忍不住吃了一个,还没有熟,发涩。

     

        岛的南边有座火山口,峭壁林立。张天让王一丹坐在石头上,给她拍照片。背后湛蓝的海水显得发黑,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纷纷扬扬,遮住大半个脸,看起来有些阴郁。张天从王一丹身上,看到了自己,也是阴郁、凄凉。

     

        他们顺着人们踏出来的小径往下走,与海相接的礁石和沙滩边积满了白色的塑料泡沫和绿色的海藻,使得这个地方看起来肮脏、荒凉。王一丹说:“不下去了吧?”张天说:“不下去了。”他们顺着原路爬上火山口,张天看见不远处出现座小岛,上面还有红顶的建筑,他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以为海市蜃楼。对王一丹说:“你看,那儿有座小岛?”王一丹问:“哪里?”然后顺着张天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座岛屿。张天自言自语道:“那个岛上有什么呢?”他迫切地想去这座岛上看看。天一走了之后,他第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欲望。

     

        他们往回走时,遇到了那对年轻男女。两人撑着一顶伞,头颈靠在一起,像对天鹅。男的把大半个伞遮在女的身上,他的半个膀子露在太阳下,这个动作应该持续了很久,膀子已经脱皮了。张天转动一下自己的伞柄,想把它交给那个男的,自己和王一丹像他们一样,撑一把伞。

     

        他们交错而过,一个逆时针,一个顺时针。张天走的这边是海滩,海藻少了,但隔段距离就有废弃的房子,白色的垃圾四处遍布。

     

        在一条通向客栈的小径旁张天停住,他说:“你看,这儿离那座小岛多近?”果然,那座小岛就在眼前,顶多二里远,虽然隔着海,仿佛一抬脚就能跨到。建筑的红顶看得更清楚了,上面还有个接受电视信号的铝锅。

     

        张天感觉自己被吸引着,说不清的东西在召唤他。

     

        回到客栈,总共用了没到一小时,岛太小了。稍后,那对年轻男女也回来了。女的看见男的肩膀晒脱皮了,赶忙给他抹防晒霜。张天看看自己的胳膊,不在乎地抹了一把,都是裂开的白皮。

     

        女老板过来问他们晚饭吃什么。张天问有什么?女老板说:“这几天皮皮虾刚好吃,正是季节。鳗鱼以前出口韩国,现在不出口了,价钱很便宜。还有刚捕回来的鲍鱼、海螺。”张天望望王一丹,她说:“你看吧。”张天点了鳗鱼和皮皮虾,又要了盘凉拌黄瓜。那对年轻男女显然商量好了,女的说:“我们要盘西红柿炒鸡蛋就可以了,再来两碗白米。”张天听到他们点的菜,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会儿。他想告诉他们来了渔岛一定要吃点正宗的海鲜,但又觉得他们来了不是为了吃。

     

        菜上来了。张天本来以为皮皮虾和鳗鱼只是浅浅的盘子里装几只,没想到是满满两大盘。他想给那对年轻人拨点儿,又觉得会让他们难堪。王一丹情绪不高,吃了几口就说饱了。张天舍不得浪费,狠命吃,他想要是天一在多好,他还没有吃过海鲜。那对年轻人很快吃完,进了房间关上门,里面传来嗤嗤的笑声。王一丹说:“我累了,先去躺躺。咱们明天回吧?”张天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两盘海鲜吃完。

     

        张天问女老板,“你们东边的那座小岛怎样能上去?”女老板回答:“两点左右退潮就可以上去了。”张天问:“那回黄岛的船是几点开呢?”“三点。”张天想自己一定得去一趟,盘算能不能在开船之前赶回来。

     

        天黑下来之后,岛屿安静了。除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只有电视屏幕里的声音和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叫声。

     

        第二天一早,张天去看渔民赶海。回来之后,王一丹已经把行李收拾好。张天说:“下午才有船,再出去看看吧。”王一丹说:“啥也没有。”张天说:“来了这儿不就是看海吗?”王一丹摇摇头,打开电视。张天说:“电视哪里也能看,多去外面转转吧。”王一丹说:“累。”

     

        张天出了门,乱走。在一个大坝内看见几个晒得黝黑的男孩在游泳,他们笑起来牙齿雪白,周围是白色的垃圾。他走到对面就是小岛的海滩时,还不到十点钟。海浪拍击着礁石,许多光滑的卵石在滚动。张天来了兴头,把鞋子脱下,挽高裤腿,找起卵石来。真是漂亮,有晶莹透明的,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靛青色的,有的是玻璃球那样圆的,有的是椭圆的,有的只有指头肚那么大,有的比拳头还大。张天不知道大自然多长时间才能磨出这么圆的卵石,他捡啊捡啊,用一颗圆的代替另一颗圆的,然后马上就发现更圆的。

     

        太阳越来越烈,张天的眼中出现了雾气,几米远的距离看起来也有些模糊。他胳膊上的皮肤全裂开了。他想自己可能会中暑。但他不想回去。

     

        中午了,张天一点儿也不感觉饿,他想大概是昨天吃得海鲜太多了。

     

        他一颗一颗仔细挑选着卵石。

     

        快两点的时候,张天看见海退下去了,一块块礁石露出水面,许多小鱼小虾小螃蟹在回潮的水流中挣扎,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贝类生物紧紧附着礁石。海滩与对面小岛中间出现条路,布满礁石。他回头望了望,有群人从客栈那边的小径走过来。张天心里一暖,那种憋了许久的孤独感在慢慢消失。

     

        人群走到跟前,那对年轻男女,还有几对不认识的夫妇,带着孩子。他们带着塑料桶、小盆、纱网,朝退潮的礁石走去。

     

        张天又望了望,没有人了,他忽然感觉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朝对面的小岛走去。礁石犬牙交错,湿漉漉的很滑。张天小心翼翼地走着,害怕滑到伤着脚。他想起自己的鞋还在后面,没有回去取。他一直往前走,小岛越来越近。

     

        三点钟时,张天终于到了小岛,听到客栈那边码头那儿好像传来汽笛声。今天好像没风没浪,或许是轮渡公司的船开了。

     

        张天继续往前走,他想自己把这座小岛走完,生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变化。

     

        (作者:杨遥,系“70后”作家,生于山西。在《人民文学》《十月》《收获》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万余字。获《十月》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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