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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14日 星期五

    河里的乡愁

    作者:赵汀生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14日 14版)

        下放农村前,我们全家一直住在外婆家。屋子傍着一堵青砖高墙,长而窄,低矮阴暗,只有上下厅之间的天井透出些生机。天井约八尺见方,正中垒着一个周边砌着砖的土堆,上植一丛墨绿的竹子,略高出屋檐,微风吹来,摇曳婆娑,每有新客来,总要指点观赏一番,省去了今天天气如何之类的寒暄。当春季连降大雨,天井里的水就会慢慢上涨,一旦漫过上沿涌入下厅,十有八九就要发洪水了。上世纪60年代中期,我正上小学,春雨时节,放学回到家里,看到天井水满了,就甩下书包,饭也顾不上吃,飞也似地跑上水东桥,攀住不知被多少代人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暗红色石栏,踮起脚尖看大水。

     

        洪水中的汀江一下宽阔了许多,平添了几分恢宏之气。黑黄色的激流像连绵的小山溜过桥洞。河面上漂浮着青菜、禾苗、水浮莲、地瓜藤等,一些尿桶、橱柜在水中时隐时现。粗大的原木撞向桥墩,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头黑猪挣扎着试图爬上岸,一阵浪涌去便不见了踪影。码头上,几个胆大的小伙子赤脚立于临水石阶上,盯着脚下急速上涨的河水,待水将所立石阶连同自己的脚掌淹没后,猴子般敏捷地跳到上一级石阶,如此表演多时,观者无不屏息瞠目,好在悲剧并未发生。令人担心的,倒是汀江边已为数不多的吊脚楼。同为新西兰友人路易·艾黎所称道的中国最美丽的小城,与湘西凤凰相比,长汀吊脚楼的“脚”显得有些粗而短,使得那些楼远望去像一个个小胖墩。平日就总担心,吊脚楼常年浸泡在水中,哪天腐烂了,房子里的人不就去见了海龙王?如果说这仅仅是“小儿科”式的杞人忧天,那么洪水一来,危险就变得现实起来。眼下,大水狠命地撞击着楼脚,形成一群群小漩涡,挟裹着白色泡沫和垃圾在楼脚周围盘旋,有的楼脚已被许多稻草、地瓜藤紧紧缠绕,愈加粗大起来,更显不堪重负。偶有木头撞上楼脚,震得楼上的青瓦直往下掉。当中好些楼主已开始往外搬东西了,只有那些铁匠铺还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与那岌岌欲坠的吊脚楼相比,水东桥两个桥洞之间的桥墩稳如磐石。这桥墩除了支撑桥身的那部分外,往汀江上游方向延伸出十来米,形如轮船船头,大水冲来,激起朵朵浪花,恰似巨轮破浪前行,在阴沉险峻的空气中注入一丝与天抗争的气息。

     

        端午是汀江的节日。那时大水刚过不久,土黄色的河水不急不缓,还淹着半爿街码头三分之一的石阶。早饭刚过,有人将分别装饰有黄色、绿色龙头的两只龙舟推入水东桥与五通桥之间的河段中,各参赛队轮番下船现场演练,空气里混杂着节日的热烈和赛前的躁动。正午时分,汀城人在家中煎煮一种叫“蚊惊草”的草药——据说用此药汤洗过澡可防蚊虫叮咬,吃几个粽子,在门框上方挂上整棵的石菖蒲和艾、桃树枝等,调好一杯雄黄酒,全家人逐个喝一小口,将剩下的洒向门背、墙脚,尔后,换了新衣,扶老携幼,匆匆向河边涌去。码头上、吊脚楼里、水东桥和五通桥上,还有其他能看到龙舟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河中两只龙舟在五通桥下齐齐排定,随着“咣”的一声锣响,猛地一冲,逆流而上。龙头之后一人击鼓,稍后一人边吹哨子边劲挥令旗,船两边的桨随之齐起齐落,远远望去,那细长的龙舟,活像一只急急前行的千脚蜈蚣。冲过设于龙潭的终点,龙舟突然慢下来,随后开始缓缓向下漂去。众龙舟如此轮番上阵,待近尾声时,喧嚣趋弱,观众分散开来,熟识的凑到一块,议论起今年五月节谁家包的粽子多,谁家孩子添了新衣,谁家又来了一群乡下的穷亲戚。

     

        孩子们额头正中,还留有出门前大人用蘸上雄黄酒的筷子头印上的小圆点。这时,他们偷偷掐破了挂在胸前小网兜里的红蛋:

     

        “妈妈,红蛋被人挤破了,怎么办啊?”

     

        “那就剥开吃了呗。”

     

        于是,胸前只剩下挂在衣扣上的小花布公鸡。

     

        一群小女孩手拿小花布公鸡,在水东桥头相互追逐起来:

     

        “鸡公仔,啄尾巴,

     

        啄到婆婆树兜下。

     

        婆婆出来看鸡仔,

     

        姐姐出来拗桃花。

     

        桃花开,李花开,

     

        张郎打鼓李郎吹,

     

        吹到姐姐心里花花开。”

     

        其实,来势汹汹和喧嚣热烈并非汀江河的性格,她平日里向人们展示得更多的是恬静和柔情。晨曦微露,河面上飘着些许薄雾。水灵的客家女肩挑杉木水桶,伴着“嘎嘎”的木屐声,一级一级走下半爿街码头的石阶。她们来到河边,静静凝视水中倩影,理理被晨风吹散的秀发,整整花围裙上的银链条,弯下腰从桶里取出葫芦水瓢,在水面左右拨动后,一勺勺地往木桶里舀满水。也有的为了挑回更洁净的水,将水担一头钩住木桶,尽量远离河岸,往河中一甩,将满满一桶水拉上岸来。

     

        天亮了,河面上的水汽慢慢散开去,两岸响起零星的捶衣声,不一会,“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经高耸的明代古城墙反射,回响连绵不绝。举目望去,河滩上,码头边,吊脚楼下的大油光石上,红绿白蓝,星星点点,都是洗衣妇,有的蹲着,有的坐在自带的竹椅木凳上。捶衣棒此上彼下,捶衣声缓急轻重。

     

        这时,半爿街码头渐渐热闹起来。汀江曾为闽粤赣边重要的水上运输线,所谓“货船日上八百下三千”,“粮油菇笋下广东,盐布百货上汀州”,尽管那时水运繁荣不再,但水东桥下仍有为数不少的乌篷船和运送大粪的小木船穿梭而行。那夜泊汀江的乌篷船上,艄公们早早起来,生起炊烟,整理好船舱,坐在船头卷一支土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看着在河边洗衣、洗菜的少妇,见到熟识的就打趣:“今天好水灵,白嫩嫩的手就像刚出水的藕,可惜不知什么时候能帮我洗衫?”

     

        一条装满蔬菜的乌篷船缓缓靠近码头,还未完全停住,早已候在这里的菜贩们一拥而上,船摇晃起来,河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汀江水清,汀城人爱水。水东桥上至龙潭,下至五通桥,几百米河段不深不浅,水流平缓,端午一过,便成了天然浴场。小男孩三下两下剥下衣服,往河滩洁净如洗的鹅卵石上一扔,奔上用长条杉木板制成的跳板,高高弹起,扎向水中。河里人头攒动,水花四溅。然而,汀江河床低,过丈深潭不在少数,每年都有游泳或寻短见的溺水而亡。因此,许多老师和家长不许小孩下河游泳。我和几个同学经不住诱惑,常悄悄穿过一大片梅树林,躲到五通桥下游一个僻静的去处。这里水面宽阔,深仅及胸,七月骄阳下,河底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扑腾累了站在河中,偶有小鱼叮咬脚上被泡胀的旧疤,痒痒的,带着点酥麻。不远处漂来一叶竹排,上立几只鸬鹚。捕鱼人用撑篙猛敲几下竹排,将鸬鹚赶下河去。不一会儿,鸬鹚从水中钻出,有的攀在捕鱼人肩上,有的立于竹排或撑篙上,捕鱼人一一将其喉囊中的小鱼挤出,丢入竹篓。正可怜着鸬鹚,忽感自己腹中亦已空空,赶忙上岸穿衣,踏着夕阳回家。

     

        童年时的河,像梦中的彩带,已是那样的悠远和朦胧,上面的图案被几十年的风霜抹得斑斑驳驳。乌篷船、吊脚楼早不见了踪影,半爿街码头改建成了市场,昔日水里岸上的光景都成了“小城故事”。然而彩带还在随风飘动,那映在越来越浅的河水中古城墙的倒影,那从河堤石缝中斜出、在风中轻轻晃动的狗尾草,那深潭边高大浓绿的百年老树,那不知传承了多少代、依然在晨雾中飘来却已显得有些单薄的捶衣声,似田园交响曲遗落的音符,在延续着古老的吟唱。

     

        有人说,历史是一条河。其实,河也流淌着历史,承载着多少人的情和梦。

     

        想起上小学时读过的课文:

     

        “小河流过我门前,

     

        我留小河玩一玩,

     

        小河摇头不答应,

     

        急急忙忙去浇田……”

     

        是的,河是不会停下来的,连同那连绵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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