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甲板上的阳光
众里寻他千百度!
寻什么?
细节。
算起来,应该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了。我第一次到青岛海军潜艇部队体验生活。一切都非常新鲜、非常神秘。
七八十号人拥挤在一个“铁匣子”里,下潜时,连空气都是人造的。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训练,当然还包括怎么战斗。艇员们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有些挺精彩的,也有一般的。不过时间一长,好像可挖的素材不多了。连“兵头儿”水手长都说: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哪来那么多故事?
一日随艇出海,休更时与舵信兵扯闲篇。舵信兵是个北京兵,见多识广,艇上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扯着扯着,他回忆起上半年的一次远航。说,那一个月的水下生活,真是苦惨了,带去的淡水差不多用到了极致,最后一星期,每人每天的生活用水就一茶缸,洗脸、漱口、擦身全是它了。顿顿吃罐头,一见罐头就反胃。不过幸运的是,我捞着晒了几分钟的太阳……
“晒了几分钟太阳?”见我疑惑,他又说,潜艇远航,为了隐蔽,白天全部是在水下航行,只有夜间才浮出水面充电。因此,远航期间,水兵是根本见不到太阳的。上次返航前三天的中午,广播器里传来值更官的通知:“半个小时后,我艇将在七号海区浮出水面一刻钟,排除一个故障。各班可派代表上甲板晒晒太阳。”一阵欢呼声后,却把班长们给难住了。一个班三五个、七八个兵,派谁好呢?班长们只好根据各自的经验,制定出各种“土政策”:有的班像评先进那样,推选出远航以来表现最突出的水兵当代表;有的班派体质较弱的水兵当代表;有的班让刚上艇不久的新兵当代表……舵信兵说,因为自己出海后,关节炎复发了,大家一致推选他上去晒太阳。实在是推辞不了,他领受了这个幸福的任务。各班的代表纷纷钻出升降口,来到甲板上。此时,风平浪静,和煦的阳光仿佛变成醇厚的美酒,晒一会儿便觉得心都醉了。舵信兵晒了几分钟太阳,便又匆匆钻进舱里,他要把剩下的时间留给其他战友……
我被舵信兵的讲述深深吸引住了。再普通不过的阳光,对于远航的潜艇兵来说,却成了一种“奢侈品”,透过这个独特而又极其生活化的细节,我们可以体悟到潜艇兵的艰苦和他们的奉献精神。
我以为这样的细节是文学的经典细节。
“老潜艇”的习惯
1951年,在战火硝烟中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国人民海军,选派了275名官兵,成立潜艇学习队,秘密前往苏联海军太平洋舰队驻旅顺海军基地潜艇支队学习。筚路蓝缕,潜心苦学。三年后,人民海军第一支潜艇部队诞生。
这段历史在人民海军史中很少提及,即便提到也是一笔带过。
我接触到这个题材时,这些健在的“老潜艇”,都已进入耄耋之年,我突然产生一种紧迫感,必须抓紧对健在的“老潜艇”进行一次抢救性的采访,他们的每一道皱纹,都深藏着人民海军的一段创业史——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采访和写作了,这是在抢救一段即将消失的历史。
我赴南京海军指挥学院采访“老潜艇”宗韵旭,他是原潜艇学习队二艇的声呐班长。年近八旬的老人,因为做过脑部手术,右半部分肢体已经麻木,基本失去语言功能。关于老人的情况,都是由他老伴周阿姨代叙的。宗韵旭1949年从镇江师范学院毕业时,被华东军政大学预科班录取,后又被选入华东军区海军学校雷达中队学习。1951年,他随潜艇学习队赴旅顺学习声呐。当年学习队的学员大都是农民出身,文化水平低,从陆军刚来海军时,有些人连海水是咸的都不清楚。上第一堂理论课,苏联教官开口就问,潜艇是根据阿基米德定律发明设计的,你们知道什么是阿基米德定律么?知道的举手。课堂上鸦雀无声,大家一脸茫然,举手的没几个。苏联教官耸了耸肩膀说,连阿基米德定律都不知道,怎么学得了潜艇?由此可见当年学习的艰难。
周阿姨说:“我们老伴儿先是当作训参谋,后来又当鱼雷业务长、作训科长,最后是支队副参谋长。他这个人好像是专门为潜艇生、为潜艇活的,心里除了潜艇还是潜艇。部队经常要战备值班、要训练,还要组织远航,一出海十天半个月是家常便饭。我生三个孩子他都不在身旁。生老大时他远航去了;生老二,他去锚训;生老三,他又在海上组织训练。我难产,支队卫生所没有女医生,只有一个女护士。我疼得直叫唤,护士在一旁干着急。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支队长的喊声:‘周老师,对不起啦,为了你和孩子的生命安全,是我下命令让卫生所长进入你的产房……’在岛上,营区离家属宿舍并不远,可他很少回家,更别说是帮助买菜、洗衣服。学校的同事经常跟我开玩笑,说我找了个军官,官太太没当上,反而成了保姆。”
1982年,宗韵旭从海岛调到南京指挥学院担任研究员,1988年离休。一艘在大海中潜航了近40年的“老潜艇”,驶进了宁静的港湾,宣布退役了。后来的一场大病,几乎将这位“老潜艇”击倒。
我问周阿姨,宗老每天都干些啥,看电视吗?“看什么电视?不看。”片刻,周阿姨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看,看,每天晚上九点,他一定要看电视台的海况预报。”我不解:“看海况预报?”周阿姨说:“几十年潜艇兵生活养成的习惯,每天都关心海上气象,刮风下雨,有没有风浪,舰艇能不能出海训练?”
犹如一道闪电在我的心头划过,这个细节,将宗韵旭一辈子献身海军事业那些已经尘封的历史,一下子“激活”了。尽管宗老思维迟钝,语言功能几乎丧失,但他的潜艇情结依然没有中断,他心中永远有片海啊!
这就是经典细节的魅力,一个小小的举动,却可以映照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
那扇车门该怎样关
2012年11月25日,歼15舰载战斗机在辽宁舰成功起降的消息成为举国上下热议的焦点。万没料到的是当天中午,歼15舰载机试验现场总指挥罗阳不幸殉职。罗阳不仅是航空人的代表,也是当代科技知识分子的典范。
经过艰苦的采访,我创作了长篇报告文学《国家的儿子》。有个细节,一位名叫杨圣杰的老师傅,为了求罗阳给他大学刚毕业的孙子安排工作,设法给罗阳送礼。书中原来是这样描写的:
“罗总,给您添麻烦了……这里是两万元……”说着,杨圣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
罗阳的脸色忽地变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圣杰支支吾吾道:“我不是给您的,是给您手下的工作人员的……”
“杨师傅,在您的心目中,我罗阳的人格就值这两万元吗?”罗阳满脸严肃,他钻进车里,把车门重重一关,走了。
我将书稿寄给罗阳夫人王希利,请她提提意见。几天后,她在电话里问我:“黄老师,杨师傅是不是明确说罗阳很不高兴,钻进车里,把车门重重地一关就走了?”我说:“这倒没有,他只说罗阳没有收钱。我自己觉得这件事很伤罗阳的自尊,通过罗阳‘把车门重重一关’这样的描写,来反映罗阳心情。”王希利说:“凭我对罗阳几十年的了解,即便他当时心里不高兴,也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他会设身处地为老人家着想,会觉得老人家也是不容易的,为了孙子的工作,还得出来送礼。他决不会‘把车门重重一关’,因为他怕伤了老人家的自尊心。永远都为别人着想——这就是罗阳!”我的心倏地一震,一时无语,半天才说:“我明白了。”
于是,我将这段文字,做了逐字逐句的修改:
“罗总,给您添麻烦了……这里是两万元……”说着,杨圣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
罗阳有些不解,“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圣杰支支吾吾道:“我不是给您的,是给您手下的工作人员的……”
“杨师傅,您怎么能这样?”尽管罗阳心里很难受,但他还是强压住,他怕老人家尴尬。他钻进车里,摇下车窗,朝老人招了招手。
那扇车门应该怎么关?一个小小的细节告诉我,报告文学创作是“带着镣铐在跳舞”,作品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容不得半点差误。
众里寻他千百度!寻什么?细节。经典细节如同早春的花蕾、盛夏的谷粒、晚秋的红叶。
细节如此珍贵,却不容易捕捉。它往往藏身于细枝末节、犄角旮旯,一不留神,就会逃之夭夭,稍纵即逝。这就需要作家深入生活、贴近地气、独具慧眼、敏锐捕捉。通俗地说,就是用好“两镜”:先用显微镜洞察,再用放大镜渲染。除此之外,别无捷径可走。
(作者:黄传会,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海军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