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人民文学出版社是文学界的精神家园,那一方水草丰美的绿色圣土,曾经养育我的文学情怀,让文学之根牢牢扎在我的心间。人文社有句口号是“新中国文学出版事业从这里开始”,其奠基者便是冯雪峰先生。冯先生1951年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任社长兼总编辑,次年至1954年又兼任《文艺报》主编。我对冯雪峰不熟悉是不可能的。2014年9月25日,就在《文艺报》创办65周年的那一天,我踏进文艺报社,从此步入职业生涯的一个全新领域。而我头一次在《文艺报》会议室坐定,一抬头便与对面墙壁上的冯雪峰相遇——锐利明澈的目光仿佛直视着我。2016年,报社办公室走廊墙壁上悬挂了茅盾、丁玲、冯雪峰、张光年等前辈的照片。从此,我天天可以见到这些文坛大家。所以,当《光明日报》编辑约稿的时候,我几乎未加思索就回复了“义不容辞”四个字——出于无意识,发自我内心。
然而,在凝望冯雪峰坚毅清俊的面容时,我不能忘记告诫自己:其实你对冯雪峰的作品与思想并不熟悉。在我们这代人的心目中,冯雪峰更多地与鲁迅、“左联”、《红楼梦》研究、胡风、反右等相联系,他停留于文学史故纸堆,尘封于文艺争鸣史,曾经是考证、辨伪、争论的焦点,似乎主要属于一些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风云、文艺思潮、文化纠纷,是存在于书本和论文之中远去的背影。而冯雪峰的文学创作,他的文艺思想、翻译成就等,远未得到广泛深入探讨。一直致力于系统整理冯雪峰作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建社65周年的时候,隆重推出12卷540余万字的《冯雪峰全集》,系统收录了冯雪峰文学创作、理论评论和翻译作品,并汇集了他那些弥足珍贵的书信、日记、编务文稿、政务文稿函件及外调材料等。这些文字无声地诉说着冯雪峰,诉说着这位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作家老革命家,作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作为“湖畔诗派”优秀诗人,作为“生为人杰捍卫党的旗帜,死犹鬼雄笔扫尘孤妖”的刚直不阿的知识分子,到底是怎样炼成的,也见证着他光辉一生中值得人们记取的文化遗产到底有哪些,到底有多深广。5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这泣血的540余万文字,便是人们认识与研究冯雪峰最可靠的凭证与依靠。面对凝聚着作者、编辑及亲人心血的书卷,遥想冯雪峰留下的足迹,感悟这位命运多舛的文化大家的心路历程,每个人都会感慨万千。
冯雪峰曾经说:“我们不要把眼睛生在头顶上,致使用了自己的脚踏坏了我们想得之于天上的东西。”他一生脚踏实地,始终牢记自己的文化使命,未曾忘记过自己的文化担当,并毕生实践。自从在北大受到新文化运动主将们的激励之时起,他就一刻不停地投入新文化建设事业之中。他用自己的笔,靠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生命不息、耕耘不止。冯雪峰自称是路边的一块小石子,但正如他的朋友和战友们所认为的那样,他倘若真的是一块石子,“也绝不是块普通的小石子,而是筑成我们这座社会主义大厦的基石之一。他以先驱者的汗血,灌溉着社会主义的文艺,滋润着我们共产主义的壮丽事业。”他性格中有决绝、坚忍、强悍的一面,意志格外坚毅,九死一生,但仍鞠躬尽瘁,如他的后代所言,冯先生“能咬牙,肯牺牲,在委屈下坚持,在绝望中希望。”“甘于和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一起承受这历史的磨难。”而武器就是手中的笔,这确保了他留给后人一笔光辉而高品质的文化财富。
冯雪峰青年时期诗心澎湃。20世纪20年代他与潘漠华、应修人、汪静之等人组成“湖畔诗派”,讴歌爱情,向往光明,《湖畔》《春的歌集》作为中国新文学史上最早的白话诗集之一,热烈抒发了“五四”新一代青年希望摆脱封建禁锢、追求美好理想的心声,清新隽永的风格,蓬勃洋溢的青春气息,一时间引起轰动,受到广泛关注。“他底爱情未曾死;/也有春风在墓头吹来荡去。/只是那无情的樵女们/清丽的歌声,却总隔着林儿的。/将有一天,他以未死的爱情,/在墓上开放烂漫的花;/春风吹送出迷人的幽香,/他不能忘情的姑娘会重新诱上。”(《被拒绝者底墓歌》)这些诗句深沉蕴藉,富于意境之美;而《卖花少女》则空灵唯美,浪漫抒情,但所有的诗都不是令人消沉的无病呻吟。而20年后在上饶集中营狱中写下的《真实之歌》及后来修改精选的《灵山歌》,则以博大开阔的意境表达了一位成熟革命者在炼狱中生命的燃烧和思想升华,诗作情感更加深沉有力。
中国寓言曾在世界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冯雪峰是为我国寓言新发展注入了活力的人。他写寓言很专注,作品有几百篇,而且既自己创作,也改编国外寓言,在理论上卓有成就。他的寓言继承中国古典传统,言说中国人的智慧,意境多有新开拓新想法,在揭露黑暗、讽刺时弊等方面,其文化意蕴则接续中华美学精神,简单的故事,激越的情感,丰沛的文思,隽永精妙的语言,既与其杂文的诗性智慧光芒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时又成为其诗歌创作的继续和延伸,不愧为中国现代寓言的奠基人。
冯雪峰文艺理论评论方面的建树始于翻译。他文化胸襟开阔,思想胆识高远,在国内几乎是最早系统介绍了未来派、立体派、表现派等欧洲现代派文艺思潮。更重要的是,从1926年起,他对俄罗斯苏联进步文艺理论,对现实主义、社会主义文艺理论的翻译,筚路蓝缕、呕心沥血,及时满足了新文学兴起之初急需理论引导的现实。《全集》第10、11、12卷收录的《新俄文学的曙光期》《俄罗斯的无产阶级文学》《新俄的文艺政策》及普列汉诺夫的《艺术与社会生活》、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之社会的基础》等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以及苏俄社会主义文艺理论思潮、文化建设动态方面的著作,列宁关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书籍,至今都很有研究价值。
冯雪峰同时是现实主义理论的坚定阐述者和实践者。收于《全集》中的《革命与智识阶级》《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论〈保卫延安〉》《中国文学从古典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发展的一个轮廓》等,都是中国现实主义文艺理论与批评的经典篇章。1948年4月他曾写过《论通俗》一文,收于《全集》第5卷,该文论述通俗性与经典性的关系、通俗与作家表达及读者接受、人民性和民族显现及通俗性规律的揭示,虽不是其文论中最受关注的,但今天读来依然深具启发意义。
翻译家蒋路回忆说,苏联塔斯社中国分社社长罗果夫请问过许广平先生:在中国,最了解鲁迅的是谁?许先生答曰:冯雪峰。其实当1928年5月冯雪峰写下《革命与知识阶级》的时候,他与鲁迅尚未相识。当时在鲁迅受到围攻的情况下,冯雪峰于文中充分肯定鲁迅的功绩和“五四”文学伟大传统,对鲁迅作出客观公正评价。冯雪峰不遗余力地介绍鲁迅、学习鲁迅、弘扬鲁迅精神,成为鲁迅晚年最亲近的学生和战友之一,在鲁迅和中国共产党之间发挥过纽带和桥梁作用。陈望道还这样评价:“冯雪峰不但受了鲁迅的影响,也时时刻刻企图影响鲁迅的。”他作为现当代杂文创作的大家,受到鲁迅不少的熏陶。从收于《全集》第3卷的杂文集《乡风与市风》《有进无退》《跨的日子》等现代杂文史上的杰作不难看到,他的杂文创作内容多样,视野宏阔,精当深邃,从“左联”时期开始,到抗战末期和新中国成立之前,杂文创作一直没有停歇,且题材异常多样——都市及乡村,文艺及社会问题,精神文化及国民性,看得见的及更深层的,他都有触及和解剖。从其杂文里可以看到对人民的赞美,对历史变革的呼唤,特别是对颓废、空虚、庸俗等精神劣疾的嘲讽批判,艺术上更是自成一格。
冯雪峰的朋友卢鸿基在回忆文章里说,冯雪峰的杂文“句子有些长,好像有些拉杂,但组织细密,读时总要细寻他的比喻、形容、分析、推理、探索的脉络,他不是故布疑阵,也不是如有些人的故意转弯抹角,对一切事物,事事物物,人与兽,山与水,城与市,都有他的新的看法,一切平常、平庸得很的东西,在他的笔下,都是得停下来细细回索回索。”他并没有学鲁迅的写法,他的描写、文风与鲁迅先生的杂文一点都不同,但精神却相通,且深得鲁迅杂文的精髓和神韵。毛泽东曾经读过冯雪峰的《奴隶与奴隶主义》一文,文中指出,那些宣扬奴隶主义的统治者们自己又是另一主子的驯服“奴隶”,而对这种“奴隶”和奴隶主义一定不能寄予任何宽恕或轻视,只有尽力挞伐和埋葬它,才是被压迫者得救的前提。在日本帝国主义溃败,美蒋合伙企图篡夺抗战胜利果实,阴谋发动全面内战的恶浪声中,这篇文章的发表,无疑是一支刺向敌人的锐利投枪。《全集》第5卷有篇曾发表于《文艺报》1952年12月10日《新语丝》栏目的文章《谈伊索寓言》,借伊索寓言中一则狼的故事,谈及新的历史条件之下,如何认识帝国主义本来面目,对我们今天认识当代国际社会也不无益处。
在上饶集中营的时候,冯雪峰写过一首题为《雪》的诗,其中有“为了净化大地,/它献出了自己”这样的句子。这位未受命运青睐的文化大家一生耿介,无私无畏,正如他的家人所说,“他常常是恨不得能把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一切一下子都交给人们,而从来不计较。”据上饶集中营时的难友、著名画家赖少其回忆,1963年夏秋间,冯先生曾作了两首诗。一首是《塞童》,另一首是《探日》:“夸父欲探日出处,即行与日竞奔波。直朝旸谷飞长腿,不惜身躯掷火涡。饮尽渭黄不止渴,再趋北泽死其阿。英雄建业多如此,血汗曾流海不过。”这充分反映了冯雪峰那种夸父逐日般勇于牺牲、普罗米修斯般奋不顾身的忘我精神。于血雨腥风的1927年入党,经历过长征考验,受过集中营百般折磨,也遭受过“文革”迫害,但冯雪峰从未丧失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信心。在回望与感悟其一生的丰富著述时,我想,最要紧的是要学习他“能咬牙、肯牺牲、善坚持”的可贵精神,不断增强文化自信,不断强化文化担当,只有这样,才能无愧于时代赋予的使命。
(作者:梁鸿鹰,系《文艺报》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