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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2月10日 星期五

    出门在外

    (小说)

    作者:夏鲁平 《光明日报》( 2017年02月10日 14版)

        【中国故事】

     

        坐在从延边开往长春的动车上,看着窗外雪景,以及雪景中矗立的信号塔、连绵不断的远山,我有些寂寞难耐。现在,我出差的任务已经完成,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要回到家中。我工作的单位正在搞轰轰烈烈的“营改增”,我的任务跟这项工作有关。脸朝车窗外看得时间有点久,转回头,看车厢里的人,看自己的手机。两个小时之前,远在北师大读研的女儿打来电话,说房屋中介发来微信要收取房租。我无暇顾及,只好让妻子去处理,现在闲下来,很想知道此事办得怎样?这时,他跟我搭话了。

     

        “你去长春吗?”

     

        “嗯!”

     

        我扭转过头,瞅了他一眼。说话之前,我根本没注意这个人,车厢里早已空旷,很多人中途下了车,在这偌大的空间里,我与他相隔不足两米。抬腕看了看表,动车还有四十分钟到达长春站。他的那句问话,把我从某种情境中唤醒,回答完毕,我起身离开座位,活动一下腿脚,车厢不远处有几位睡得东倒西歪的年轻女子,在她们中间,有两位没睡,情绪高昂地谈着什么,侧耳一听,是一位女子向另一位女子热情地推销保险。我的脸再次冲向窗外,耳朵屏蔽掉周围所有的杂音。

     

        “长春站很大……”我再次接收到了他的话,是很浓重的东北乡下口音。我的脸离开车窗,不明缘由地看向他。这是位农民兄弟,他的身旁空座位上立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从形状上看,里面肯定塞满了被褥和锅碗筷子之类的东西。他像是随时为下车扛起那编织袋做准备,手始终搭在编织袋的封口上。

     

        他的身子向我这边移动了一个位置,靠近了过道。

     

        “我向你打听个事……”动车里的环境好像让他静默很久,有必要找个人搭讪,松动松动忍受了太长时间的拘谨。

     

        “从长春到公主岭怎么倒车?”他好像观察我好半天,早做好了与我说话的准备,并充满信任地将手里擎着的两张车票伸了过来。我接过车票,看到的是他的满头白发。他的白发那么夺人眼球,像顶着一头白雪。那是一头很久没剪理的白发,一直白到两鬓,而且每根细丝变得支棱八翘。眼前这个人有六十多岁或者奔七十?面对他的求助,我无法漠视,很耐心地看着两张车票——一张是延吉到长春,另一张是长春到公主岭。

     

        这位农民兄弟问:“我是不是不用出站台,就可以直接上下一趟车?”

     

        真就把我问住了,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能草率给他一个答复。

     

        我不失礼貌地把票递还给他说:“我也说不清楚,一会儿,等乘务员过来,可以向他们打听一下。”

     

        他接票的手,粗糙僵硬,沟壑纵横。失望的神情刹那间有一丝惶恐不安,急促地向车厢两头看去,身子也随之扭动,一条腿还伸到过道上,站起身来,再次张望,又不得不坐下。

     

        我不免替他操起心来,也跟着一起张望,真希望这时乘务员能够出现。乘务员有好长时间没有从我们身边走过,此时也应该来了。心里有了这种期盼,我感觉眼前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动车快速飞驶,车窗外蓝天之下是一片厚重的白色世界,茫茫无际。干枯的树枝因挂满了冰霜变得异常丰厚,或静谧低垂或昂扬挺拔,以一派素洁的身姿展示在天地之间……这种雾凇景观,真是很难一见。

     

        我说:“你下了这趟车,离那趟车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时间够用,先不用着急。”

     

        动车忽然钻进了山洞,车厢里的灯光刹那间亮了,他开始沉默无语,好像是灯光让他安静下来,我也没什么话可说,也许是气流的作用,耳孔的听觉有些失常,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几分钟后,动车“哗”地舒缓了一口长气终于冲出山洞,四周又亮得让人很不适应。我转过头看向他,刚才接过车票时,我无意中看过他的身份证号,虽然有几个数字用“×××”替代,我还是看见一串熟悉的数字,也就是说,他与我同年出生。难道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老成这个样子吗?我不相信我老了,我的心态还很年轻。但想起刚上车时,看见车厢里来来去去的人,真就属我与这位农民兄弟年龄最大,我忽然对他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不远处那位推销保险的女子已丢掉了说话的强势,她一只脚脱掉了鞋,搭在座位上,歪着身子,伸着修饰过的紫色指甲,抠起隔着丝袜的脚趾,显得毫无教养。她正在专注地听着对面的女子兜售某种化妆品。那女子显然是个直销商,她咄咄逼人的架势,好像推销保险的女子不买她的化妆品就别想离开,真是狭路相逢,看谁有本事了。

     

        我问:“你这是回家吗?”

     

        他说:“回家,我出来两个多月了。”

     

        “你从家出门的时候,是怎样乘的车?”我有必要多问一句。

     

        他猛地站起身离开座位,眼睛盯着前方车厢一头,顾及不到回答我的问话,抬脚向前走去。乘务员出现了,他把乘务员堵在过道上,递上手里的两张车票。我看见乘务员接过车票,翻看了几次,嘴里说起了什么,听得我这位农民兄弟的白头像鸡啄食一样点个不停,他得到了答案,我为他松了一口气。人出门在外嘴勤腿勤没坏处,这回他应该放心了。转身退回到座位,他的屁股虚虚地坐下,张口说出了一句让我非常失望的话:“那乘务员也说不准。”

     

        我无言。

     

        “我来的时候是直达,这次回来,要是再坐直达,得半夜到家,我小舅子说,这样倒车省时间。”他还没忘记我刚才的问话。

     

        我说:“你下车后,问地勤人员,他们肯定会知道。”

     

        事已至此,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但他继续惶恐着,眼睛在车厢里没有停止四处张望,好像很希望找到可以再次寻问的人。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我拿起电话打给妻子,想知道我女儿的房租付过去没有,那个接收房款的卡号早已发到她的手机上,我本不该操心。电话响了十次她也没有接听,我只好又将脸冲向车窗外,看着远处连绵的山体随着这趟动车给我造成缓缓移动的错觉,想着山里的雪和城市的雪是不一样的,它一旦落下来,便铺张地盖住满山黄叶,覆盖着大地,不到春天永远不会融化,所以寒冷也在所难免。相比之下,车厢内的温暖是多么弥足珍贵。我们的话题又出来了,这回是我主动跟他搭话,我好奇他为什么有此次出行。

     

        这位农民兄弟很愿意重启话题,他毫无避讳地抬起粗糙的食指,搓动着鼻孔,调整了一下思绪说:“我这次去延边是帮一个亲戚干粗木工活儿,也就是搭培植木耳菌的木架子。在出门之前,那亲戚说,只要我来,干一天活儿,给我一百五十块,不干活儿,一天也给一百块,这样我就去了,结果呢,我有两天没活儿,那亲戚也没给钱。也许那一百块被当作饭钱和住宿费扣掉了,我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小舅子不让我问,他在那亲戚家已经干半年了,比我会来事,不像我这么倔,他怕我说不好听的,让我回来,回来就回来吧,我也不想干了,我小舅子看我真不愿意干,当天帮我买了车票。”

     

        我问:“你家里有地吗?”

     

        他再次抬起粗糙的食指,揉搓了鼻孔说:“有一垧。”

     

        我又问:“你以前出来打过工吗?”

     

        他迟疑了一下,想了想,皱起眉头说:“三十岁那年出来过一次,在建筑工地上干力工,半年,一分钱也没挣到,腰还被砸伤了,以后再就没出来,心寒了!想不到这次出来又被骗了。”

     

        我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一年收入是多少?”

     

        他欠了欠屁股,身子完全转向了我说:“也就是两万多块钱。”不等我接话,他又说:“我大儿子挣得多,他在河北帮人家干活儿,一天能挣一千块。”

     

        “你大儿子多大?”我刨根问底儿,他的生活让我彻底感兴趣了。

     

        “二十九。”

     

        “有对象吗?”

     

        “我大孙子都十一了。”

     

        “你大孙子跟你们过?”

     

        “嗯呐,我小儿子的孩子也跟我。”

     

        “你几个孩子?”

     

        “就俩儿子,还有俩孙子,小儿子在家种地。”

     

        难怪他的相貌这样衰老,都到了当爷爷的辈分了,能不老?广播里开始预报动车正点进入长春站的消息,那几个睡觉的人看来早已醒了,直起腰一边看向窗外,一边用手指梳理蓬乱的头发。那两个推销保险和直销化妆品的女子之间的事不知是怎么解决的,反正她们已经偃旗息鼓,谁也不理谁,堵在车门口准备下车。

     

        我对这位农民兄弟说:“不管咋样,下了车,你肯定要走地下通道。”

     

        他好像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点点白头,又变得不安起来,手抓着身旁那个巨大的编织袋,好像随时要把它拎起。动车停下了,车门打开,他抓起编织袋就往肩上扛,也许是体力不支,编织袋在他的手里晃悠了一下,我伸手帮了一把,编织袋扛在了他肩上。他在前,我在后,一点点走出车厢。这时,我忽然有一种想帮助他问路的想法,虽然他离乘下一趟车还有二十分钟,但肯定要在长长的地下通道行走,时间稍有浪费,乘下趟车就会紧张。走出车门,四周的人流多起来,各色人等步履匆匆,他站在车门口茫然四顾,有些六神无主。肩膀上的那个编织袋不断地撞击着行人,阻挡着行人,有人粗暴地推搡,他感觉到了,就极力躲避,这样反倒撞击到更多的人。我决心帮他,眼睛不停寻找着穿铁路制服的地勤人员,他看我并没有急于离开,便跟我告别说:“我姓李,烧锅儿人,有时间到我家串门。”

     

        这时,一位身穿铁路制服的男子向这边走来,我赶紧冲上去问:“往公主岭倒车在几站台?”

     

        那位穿铁路制服的男子停下脚步,看着我,又看看他,没有急于回答。我的这位农民兄弟及时地凑过来,探头探脑想听个明白。穿铁路制服的男人好像故意跟我们的焦急心情作对,他不紧不慢拧动着手里对讲机的键钮,然后用嘴吹了一下,再次拧动,面无表情。对讲机里传出嘈杂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听着让人心躁。我的这位农民兄弟赶紧递上他手里的两张车票,我们等待这位地勤人员给个明确的答复。

     

        穿铁路制服的男人翻看着两张车票,攥在手里,又开始拧动对讲机键钮,似乎他的注意力全在对讲机里。

     

        我们耐心地等待,我准备打听明白路线后,把这位农民兄弟带到地下通道,帮他找到下一个乘车路口再离开。可那位穿铁路制服的男子还在摆弄他手中的对讲机,并不急于回答我们的提问。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耗掉了,我盯着穿铁路制服男子的脸,心里升腾起无名的烦躁,又不得不忍下去。穿铁路制服的男子看出我的心理反应,他又拿起对讲机,放在嘴上吹了吹,“噗噗”有声,我以为他要跟什么人说话,或者他也搞不清楚是哪个站台,寻问一下他的同事,可他什么也没说,又把对讲机放下。

     

        我极力控制着情绪问:“你能告诉我们,他在哪个站台倒车?”

     

        穿铁路制服的男子对我的问话没有回应,就像我这个人压根不存在。

     

        人流很快走光了,所有的人都拥向地下通道,我看着最后一拨人影儿,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挫伤,我感觉我成了不受穿铁路制服男子欢迎的人,这样跟着耗下去等于自讨没趣,我一脸难堪地把这位农民兄弟甩给他,随他处理吧,我应该走了。

     

        我奔向地下通道,追赶那最后一拨人,在我即将走入通道时,我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农民兄弟。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不知接下来能否赶上那趟开往公主岭的火车。如果赶不上,他可要浪费一张车票,而且真就要半夜赶回家了。我心里不住地骂那穿铁路制服的男子缺少起码的职业道德。我是个不愿意招惹是非的人,不然我会跑过去,让他给这位农民兄弟一个说法。我看见这位农民兄弟正仰着脸愣愣地听他说着什么,白头点得像鸡啄食。

     

        我顺着通道台阶一步步往下走,那位农民兄弟气喘吁吁跑过来了,我停下脚步等了他一下,问:“搞明白了?在哪个站台?”

     

        “第五!”

     

        我看看表,离那趟车开车时间还有十三分钟,那位农民兄弟好像不知道时间概念,不顾一切往前跑,我像受传染,也跟着小跑起来,其实我是想跑到他跟前,告诉他,第五站台离这儿不算远,时间还来得及。可他已经跑进地下通道了,他面对着长长的通道,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犹豫着,又不知往哪走,然后回头看向我。这时我正好跑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这位农民兄弟跟前,帮他查看通道口的数字:“三、四、五……”我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了一声呐喊:“你想干什么!”

     

        是喊我吗?我转回头,看见那穿铁路制服的男子站在我们刚走下来的那个通道口,怒目圆睁,竟然也开始顺着台阶跑下来。我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是告诉这位农民兄弟第五站台口在什么方向。

     

        这位农民兄弟很听话地在空旷的地下通道奔跑起来,那巨大的编织袋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我看着远处最后一拨即将消失的人群,也赶紧追了过去。追着追着,我忍不住心头的好奇,回头看了一眼,那穿铁路制服的男子居然还站在通道里,身子一动不动。

     

        我沮丧地走出车站,乘上公交车回家,一路上我对自己说,没关系,我被人误解了,事情过去就好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她说:“我刚把房租转入对方银行卡里,要是再晚一点儿,今天这款就转不成了。”

     

        我问:“你为什么把时间搞得这么紧张?”

     

        妻子无奈地说:“这不能全怪我,我在银行往对方卡里转款的时候,窗口人员让我反复确认信息,拖延了一段儿时间,他们怀疑我被骗子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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