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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8月05日 星期五

    底层情话

    作者:从维熙 《光明日报》( 2016年08月05日 15版)

        【社会时空】

     

        那是今年年初,我收到一个寄自江西农村的快递邮包。我十分惊愕,因为江西没有我的亲友,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块腌肘子。查看快递单,寄件人叫吴成丰。就在同一天,我去值班室取报纸的时候,值班人员又递给我一个包裹,说是一个湖南女孩送来的,上楼找我见我不在,便把包裹放在这儿了。我打开一看,是两条湖南产的鱼干。

     

        这两件意外的事儿,给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快意。之所以如此,因为这是来自遥远南方的情意,赠物人都是年轻的打工族。给我送咸鱼干的女孩,是我们楼下餐馆的服务员,想必是她春节回乡探亲归来,给我带了家乡特产。平日,我常到这个小小餐馆独饮,随手带去的报纸和刊物,便顺手送给她。她是湖南岳阳地区的高中生,为谋生到北京来打工,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我想,给她一些报刊能让她与文化相伴,聊以充实枯燥而单调的生活。城巿生活五光十色,每天充满各种诱惑,对于一个来自农村的清纯女孩,好的书刊还可以成为防腐剂,让她在奋斗中不至于迷失方向。我想,她送来的家乡特产,可能是对我的一种答谢吧。

     

        通过邮政快递送来猪肘子的打工者吴成丰在邮件附言中说,年底家里杀了一口肥猪,便邮来刚刚腌好的猪肘,让我尝尝鲜。我想,农村生活相当清苦,杀上一头猪过年,怕是他们一家人新春时节最大的享受了,我怎么能接受这沉甸甸的馈赠呢。但是东西已经邮来了,退回去,无疑会伤害他的心,不退回去,那猪肘子让我和妻子如何下咽?妻子想出了一个办法,按快递单上的地址给他家寄去200元钱,我俩忐忑不安的心,这才算安定了下来。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没过上几天,那200元钱又被寄了回来,吴成丰在汇款附言里写上了这样的话:“老师,你们关心过我的冷暖,给过我精神上的火光,我家虽然很穷,但不能花你们的钱。”我和妻子都愣住了。

     

        吴成丰是装修队里的一个油漆工,我和他的相识,缘起于去年冬天他为我粉刷书房。那是一个北风呼号的日子,室外温度已然降到了零下10度,妻子看见小吴只穿着一件单衫出入于楼内楼外搬运涂料,冻得直流清鼻涕,便把我的一件羊毛背心送给了他,让他立刻穿在身上。这个小吴当时挺惹我生气的,他说他不冷,死活不肯收下这件“雪中送炭”的暖身之物,直到我发了脾气,才把毛背心穿在了身上。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觉得这个小青年的自尊心强得有点出格,内心深处似乎对社会有某种仇视。于是,我主动找他聊天,他对我倾吐的话,让我对打工族生活之艰辛,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原来,小吴为谋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曾受过工头的蒙骗,遭遇过社会的白眼,在广州打工期间,还被人打断过肋骨。最最让我想象不到的是,他还是个文学迷——他给我带来了他写的两本厚厚的杂记,其中有古诗摘抄,有对当今诗词的针砭,有对为富不仁者的嘲讽,有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如用文学的标尺去丈量,这些胡涂乱抹的文字还远在文学的门槛之外,但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个有个性有理想的青年。

     

        我与他聊写作,谈人生。有一天,我特意到民工们同住的屋子里去看望他,并给他带去一些稿纸和几本书籍。书籍中有我初涉文学时的感悟《文学的梦》,有刚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龟碑》。在《文学的梦》的扉页上,我特意把英国作家萨克雷在小说《名利场》中的经典之句送给了他:“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我说:“这几句人生格言曾给过我生活的勇气,现在我转赠给你。记得小吴读了这几句话后,立刻对我说:“这对我太重要了,谢谢你,从老师!”

     

        我的书房装修完毕时,已然接近年底。他回江西老家过年之后,便有了腌猪肘子“飞”到我家的事儿。我曾问过自己:那么多从农村进入城巿的打工者,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行善行得过来吗?不要说我一个文人,就是政府的民政部门,怕是都难以解决他们的问题。然而我的信条是,只要让我碰上了,就不能视而不见,要尽可能地给他们一些温暖。

     

        我又想起十年前,家里进行过一次装修,九只来自湖北的“九头鸟”,一下子飞进了我的家。说起来可能会让人感到不解,我与他们有时同吃,有时晚上还挤在他们之中,与他们一块儿看电视直到更深。我这种十分随意的态度,反而让那些“九头鸟”有点不好意思了:

     

        “您老不怕我们脏?很多涂料味道是很难闻的!”

     

        “您老听湖北话是很费劲的,为什么还爱听?”

     

        “您老是不是在体验生活,准备拿我们做模特?”

     

        “我们走了许多城巿,还没有见到过您老这样的人呐!”

     

        当时正是夏末秋初,我让他们轮换着到我的住室里来洗澡,其中有人病了,妻子还尽她医生的天职,为他们打针,让他们服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天,是在那年的国庆节,我和这九只“九头鸟”一起喝酒,状若长者与晚辈共欢,还与他们一起拍照,后来我把洗印好的照片,分别送到他们每个人手中。感情交流到此还不算结束,我通过媒体将他们的照片发表在这群湖北娃的老家——黄冈地区的报纸上,让他们的家乡父老都能看到他们的娃儿在北京的生活情况。后来,当这几只“九头鸟”飞到别的城巿打工,有的会给我来信,有的路过北京时会给我送来当地的土产,见面后我也一定会把他们留下来,在碰杯中享受与上层酒宴迥然不同的底层之乐。

     

        仔细推敲起来,这似乎是一种精神上的本能,不仅与我出生在农村有关,更与我后来经历过的二十年的底层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经历过苦难,我知道苦难的沉重;我遭遇过社会的白眼,我知道白眼丰富的社会内涵。如果今天的我突然变成只会向上看天,而不会向下看地的“势利眼”,那就是精神的解体和灵魂的堕落!

     

        和这些底层百姓的交往,让我时刻铭记,哪怕是看似最不光鲜、微不足道的一群人,也有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有着他们细腻美好的情感,他们的内心充满着爱,也需要他人的关怀,他们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可爱。但愿城市中的文化人都能“向下看”,更多地关注这些打工族的生存状态。

     

        (作者曾任作家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著有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北国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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