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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1月08日 星期五

    青春荟

    中国笔墨

    作者:胡竹峰 《光明日报》( 2016年01月08日 15版)

        中国笔墨里有玄之又玄的东西,这是道家“冲虚”之要义决定的。老庄之前的文章,譬如甲骨文的卜辞与《尚书》《穆天子传》之类,一味写实。写实是中国笔墨的基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说是中国文章里第一次出现游戏笔法。写实与游戏,是中国文章的“阴阳诀”。

        虚与实的结合让中国文章有了风致。好的文章不过一段风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正是风致。不轻佻浮浪,不正襟危坐,便是风致之美。风是风容,致是举止,好的文章,风容卓绝,举止从容。

        中国文章是有颜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或浓、淡、干、湿、黑。以先秦文章为例,《老子》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庄子》是清墨,间或用焦重之墨;孔孟的是浓墨,偶尔有清淡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处便是;《韩非子》与《墨子》是重墨,焦墨与浓墨也夹杂其中;《诗经》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陈,笔力下得深下得重。

        司马迁写《史记》,焦浓重淡清,五墨共舞。太史公写得辛苦,笔墨中兀自有游戏笔法。篇篇“本纪”,左右逢源,司马迁一路写来,想必内心有些得意的成分吧。这得意是自得其乐,也是立言之喜悦。跌宕自喜,津津乐道,自有一股风流。

        游戏笔法是不是小说家言?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左丘明是靠在先秦槐树下解衣盘礴的说书人,与柳敬亭不同的是,他自己写好了本子。将《左传》当小说读,更有意味,也让人更懂中国笔墨。先秦诸子都有小说家面目,庄子、韩非子、列子,他们的寓言满是谆谆之心。谆谆之心可谓中国笔墨的暗纹,即便是《战国策》也如此。我读先秦纵横家的文章,觉得有属于祖父晚年的奇巧淫技,未脱谆谆之心使然。

        《史记》的笔墨是毛线团,有些是一团团串接起来,有些是一团团松散开来。《左传》的笔墨是跳跃的,或者说是雪地上的足迹。北方平原雪地上的足迹,伸得远,凌乱却有章法,像乱石铺街体书法,或者说如颠张狂素之风。《史记》是楷书法则,《左传》大量留白,介于行草与狂草之间。《史记》的笔法绵延不绝,为后世文士所宗。《左传》用笔险,如短兵相接,赤膊上阵,非勇士莫能为也。除了王安石、陆游几个人外,中国的文章家没有承接《左传》的文脉,实为可惜。

        汉赋几乎字字浓墨,仿佛金农的漆书。金农用墨自己特制,墨上一面书“五百斤油”,一面书“冬心先生”,写出来的字黑极。汉赋最为人诟病的是缺乏自己的面目。汉赋浓墨重写,字字斟酌便句句游戏。汉赋的刻意铺排,就是文人的游戏。汉朝文艺多有凝滞的空气,好像大家在公共场所赋诗饮酒一般,手脚放不开,写来写去,都是应酬之作。汉赋是种名气很大的文体,读它的人却不多,因为大多空洞无物。空洞不可怕,空洞自有回声,但无物却让文章少了落脚点。

        在我看来,汉赋应首推枚乘的《七发》,气壮神旺,后世多有不及。枚乘是最懂中国笔墨的汉赋家,其文章之鸟,高低起伏,飞得远。中国笔墨里有石破天惊的一面,这是音乐性决定的。中国古代有一种叫“箜篌”的乐器,其音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出人意外,有难以形容的奇境。我想庄子与司马迁应该听过不少,并得到启发。

        班固、扬雄他们的赋文,雄浑磅礴,但没有后来魏晋人下笔美丽,说到底还是汉朝文章墨色单一了。

        汉赋太过于苦心经营,一到魏晋,中国文字之狡兔逃出牢笼,撒腿就跑,所谓动若脱兔。有一回周作人为沈启无写砚铭,录的是庾信《行雨山铭》四句: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写完之后,周作人说:“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废名也说六朝文是乱写的。

        六朝文章,好在抒情。建安年间,曹丕兄弟的书札,忆宴游的愉乐,悼友朋的长逝,悱恻缠绵,开了六朝文的先路。六朝人崇尚清谈,五胡乱华后,士族避地江南,江南山水秀丽,增进了文辞的隽永,充满了微茫的情绪。微茫的情绪是中国笔墨的倒影。《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胡先生随口议论古人古文章:

        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学生皇甫湜、孙樵等,没有一个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写通了,元微之也写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

        董桥看见这一段,感慨胡适之终究是胡适之:渊博而执着,温煦而刚毅,诚挚而挑剔。通不通,是胡先生一己之识,他看不上韩愈,说到底还是韩愈的笔墨里缺乏微茫的情绪。

        苏东坡的《赤壁赋》深得中国笔墨的笔法墨法。中国笔墨的笔法墨法玄之又玄,却是众妙之门。《赤壁赋》的出现,让中国文章多了厌世的笔墨。厌世不轻生,这是苏轼的了不起。《赤壁赋》的厌世更多是疲惫感,或者说疲而不惫。苏东坡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他的文章里恐怕要损失些好看的字面,也会多一些韩愈、王安石的东西。中国文章重实际,少理想,也不喜欢思索死亡。《桃花源记》也是坐虚而化的游戏之作,不如《赤壁赋》高妙。

        我读苏轼是在读《庄子》之后,读完《庄子》,我以为中国文章就此罢了。但当我读到这样的句子,“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差不多被击倒了。

        《赤壁赋》的意义在于,它让中国笔墨多了山水韵与水墨味。不是说之前的文章缺乏山水韵、水墨味。汉赋有山水韵,缺乏水墨味。六朝文章有水墨味,缺乏山水韵。

        明清小品也好,但明清小品是水墨山水册页,没有《清明上河图》的恢宏,又不如范宽、梁楷高古。民国文章呢,民国文章的中国笔墨大概是张大千摹本敦煌壁画。

        (作者为“80后”作家,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出版有《衣饭书》《不知味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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