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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18日 星期五

    走过青春校园

    作者:原因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18日 14版)

        我的故乡曾经是滇西的老革命根据地,被称为“小延安”。而我就读过的那所中学,当年就是革命的桥头堡。教务处处长参加过罢课、散发过传单,是一位老革命。上课时,他总是穿一件黄色粗毛呢中山装,在紧连着校门的礼堂和操场附近巡查,发现迟到或逃课的学生,就黑着脸一通训话。他人很瘦,很高,站着的时候,直挺挺的,像凝神运气写下的一竖。学生站在他面前,矮矮小小,低着头,缩成一团,仿佛不慎滴落的墨汁。远远看去,他和那学生,就形成了一个惊叹号。

        走过操场,再走一小段石阶,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心有两棵桂花树。一棵是金桂,一棵是银桂。桂花开放的时节,一棵树披满阳光,另一棵树披满月光,一院子的幽香。正房里书架林立,是学校的图书馆。

        管理图书的杨老师,一把银白的胡须拖到胸前,儒雅,俊逸,像极了梁山好汉美髯公朱仝。他把图书管理得井井有条,不管你需要借什么书,无须查目录编号,他都能极快地把它从书架找出来送到你手里。

        在整个校园里,图书馆是我课余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在这个图书馆,我第一次从一本画报上看到了省城昆明的大观楼,知道悬挂在大观楼的180字长联是我家隔壁那栋破旧的老房子早年的主人赵藩所书。在从这里借到的一本画册中,我还读到了赵藩撰写的受到过毛泽东高度赞扬的成都武侯祠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不过,对杨老师的银须感兴趣,也是我常到图书馆的原因之一。好多次,我都想走上前去摸一摸那飘拂在他胸前的银白,但一遇到杨老师慈祥的目光,我又心怯了。于是我只好急切地盼望自己快快长大,甚至变老,以尽快蓄一副同样气派的银髯。

        正房两边的厢房,是几位教师的宿舍。其中有一位梁老师,据说原先是省里一所大学的讲师,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白族小县来教中学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一直住在省城,每年,他都要按规定请一次探亲假,坐三天的汽车去与家人进行短暂的团聚。他是化学老师,但不论哪门课临时缺教师了,都由他去顶,他都能把这些课讲得极好。他讲课,总要辅以手势,这让他更显潇洒和优雅。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摸摸脖颈处的一大块硬茧,这个动作总是让我溜号。

        那是一个秋夜,下晚自习了,回宿舍时我路经桂花院。透过幽幽桂花香,隐约中飘来了小提琴的演奏声。那是《梁祝》!琴声有时缠绵热烈,有时忧伤凄清,在桂花树的枝头缭绕,在古香古色的小院里盘旋,把人带到了一种梦幻般的境界。我相信,如果没有寄寓自己的万般心事,琴声不可能如此如泣如诉。我向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口望去,见到梁老师低头用下巴夹着琴托,左手抚弦,右手拉弓的剪影,孤孤单单贴在格子窗的白棉纸上。

        久久地聆听着这耐人寻味的演奏,我再也无法移动脚步。那天以后,我才知道梁老师经常会摸一摸的脖下的硬茧是他从小拉提琴留下的印记。

        从此,每天下晚自习路过桂花院,我都要放慢脚步,希望再次听到琴声。然而,那竟是我能听到的唯一的一次梁老师的悠悠心声,宛如绝唱。

        走过桂花院,就到了花圃区。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株梧桐树。树上,挂着一座钟,状如云朵,被称为云版钟。校工葛宣,上课摇铃,下课就敲这块钟。悠扬的钟声是我们最渴盼的声音,特别是在听一些我们不感兴趣的课的时候。钟声一响,授这类课的老师,也和我们一样如释重负,哪怕预先准备讲授的内容未讲完,也戛然刹车,高喊一声“下课!”此音未落地,同学们早把课桌当鼓敲得山响,表示庆祝。敷敷衍衍说了声“老师再见”,同学们立刻争先恐后,涌进教室前面的花圃区。

        这是一块块长方形的草地。每块草地周边砌着花坛或者栽着白蜡树,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经纬其间,拼成组组图案。两行垂柳面对面站在中间那条较宽的路旁。柳絮飘飞的季节,那白色的春天的标点符号,会成为某个走向教室的女同学簪在胸前的一朵小花,惹得几个年纪稍大的男生投向那轻波荡漾处的目光一片迷离。总会有一两个淘气男生爬到柳树上摘柳枝做柳笛,然后嘀呜嘀呜地吹。染绿了吹笛人的嘴唇,笛声也把同学们的心染成一片绿茵。

        草地上的景象也是一派“夺目生辉”。那时的草地不怕踩。我们在上面做俯卧撑、打滚,睡着看云,在草长的地方系草疙瘩,有同学被绊倒了,就拍着手开心地大笑。

        葛宣大爷的上课铃响了,同学们你推我搡走进教室。“x+y=……”“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同口音不同声调的讲课声从不同的教室里传出来,而压倒这一切的往往是歌声:“我们是华顶朝阳,担负着国家的兴亡……”何谓“华顶”?就是金华山之顶。这座山,就在学校背后。山形像一个马鞍,不高,满山的松树,景色清幽。教音乐的老师嗓音永远沙哑,但并不影响他把这首歌唱得慷慨激昂。我们跟着大声唱,唱着唱着,教室的后门就被推开了。教务处处长从天而降。站在后面,他也跟着大声唱,声音苍劲但更加沙哑。“我们是华顶朝阳,担负着国家的兴亡……”他眼睛发亮,满脸泛着红光,头上的一绺白发,从脑门那儿往眉眼处耷拉下来了,他也顾不上抹一抹。

        一放学,我们就往金华山脚跑。时间已不够我们爬上山顶,不然,我们胸前的红领巾在松林间火光一样跳荡,远远望去,肯定也灿若朝阳。山脚有一片梨园。梨园边有一座何家祠。我们永远记得每年春游在梨园的野炊。当炊烟在蓝天摇起一支橹的时候,一锅泥鳅钻豆腐里飘落的几瓣梨花我们也顾不得把它捡出来。因为图书馆的杨老师正捋着银须给我们讲何家祠主人的故事:

        他名叫何可及。明朝时人。青年时代曾以“何人不中何人中,不中何人中何人”为句,激励自己奋发于科举考试。后中进士。曾任太仆寺卿……

        杨老师的故事讲得像背书,但在这特殊的场所,历史顿时变得鲜活和生动。走进何家祠,久久抚摸着一扇扇古意盎然的雕花格子门窗,我们感受到了故土文化的厚重。

        何家祠附近的山脚有一汪山泉,泉下接有木槽。这木槽一根连一根被支架撑着,一直通向母校,成为师生们的饮用水源。

        放学后在何家祠坡脚一带,我们捉知了、逮蛐蛐、大声吼叫然后静静地听从山谷返归的回音。我也曾攀上木槽的支架,把一捧梨花撒进木槽,看它们向着学校的方向一瓣瓣往下漂,一寸寸往下移,曲曲折折,直到看不见踪影。有一次,我抄录下当年何可及寄给杨朝栋的白语民歌:“乌鸦已占凤凰巢,庙中佛主已非真,一时黄土成金锭,莫再冒死行;华山剑水是故乡,梓里亲情系在心,城东门外快打点,梦苍快逃生。”准备将其投放于木槽,随水寄走。但因受到一起到这儿来偷梨吃的小伙伴的嘲笑而终于没有实行。不过,托那流水寄一封信,一直是我的一个愿望。有时候,看着木槽里流水汩汩,青苔幽幽,我心中会涌起莫名的感动,我甚至会把那木槽里的流水错当成梁老师的琴声,而久久扒在木槽上发呆……

        可惜我的梦泉之眼很快就干涸了——不久,县城安装了自来水水管,木槽被理所当然地拆除。

        前不久,我回故乡参加一个学术研讨活动。抽个空,我回母校去看了看。走过校园,就是走过记忆中的少年青春,当过往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重新播映时,我痛惜自己已经告别了生命中那些快乐中有苦涩,苦涩中有快乐的时光。抬头四望,这里已没有一位老师是当年的老师。昔日的操场也已变成了播撒着进口草籽的不容踩踏的绿草地。花圃区变成了教工宿舍区。好在桂花院还在。正是秋天,两株桂花树一株披满阳光,一株披满月光,幽香扑鼻。只是任我怎么凝神静听,也听不到那曾经深深打动过我的如丝如缕、萦回不绝的琴声了。

        (作者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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