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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10月30日 星期五

    蟀爷

    作者:聂鑫森 《光明日报》( 2015年10月30日 14版)

        这一群上了年纪的虫友常常聚会的地方,是平政街关圣殿旁的“常乐居”小茶馆。

        这小茶馆有年月了,旧式砖木结构,两层楼,门脸不大。但横匾和门联却是名人书写和镌刻的。联语云:“常以知足为乐;乐因荣辱如常。”小茶馆似乎力拒“时尚”,盛夏不用空调不用电扇,用的是旧时代店铺常见的“布扇”,带轴的横幅厚帆布悬挂半空,一绳系轴,由人手拉着来回晃动生风。冬天只在一楼的厅堂正中央生一炉炭火,热力四射,畏寒的坐一楼,喜欢凉润的上二楼去。

        如今的老板叫常青松,五十多岁,中等个子,脸上总浮着热情的笑。

        雪花儿飘飘洒洒,如梨花坠枝,似玉蝶振翅。还有七八天,就要过春节了。

        虫友们围坐在二楼临窗的八仙桌边。一人面前摆一只有托有盖的白瓷茶碗,茶叶一律用的是“君山毛尖”。桌子中间,相挨相靠的是几只鸣虫葫芦,里面蓄的是蝈蝈,你方唱罢我登场,让人仿佛置身密林、草地。

        “多少日子没见蟀爷了,想他哩。”

        “若是蟀爷在,他的蟋蟀叫得最有灵性。”

        “那是个真正的玩家。”

        蟀爷应邀到青海省会的“西北京剧团”协助排戏去了,入秋后走的,一眨眼就快半年了。

        蟀爷是虫友们为他起的尊号,而且“蟀”与“帅”同音,蟀爷也就是帅爷。他叫武长林,是湘潭京剧团的“郝(寿臣)派”名净(花脸),扮相、唱功、做功都有过人之处,可说是名震江南。特别是饰演鲁智深的戏,如《醉打山门》、《桃花林》、《野猪林》等,最为人称道。他塑造的鲁智深,矮胖广体、袒露大肚皮,憨厚、正义、刚强、勇武、机智,每个细部都神采飞扬。六十岁时,他坚决要求退休,为的是年轻人已经脱颖而出了,得让他们有更多更重的戏份,他不能老挡在前面,应该高高兴兴地让道。

        蟀爷从小到老,业余喜欢玩虫,但情有独钟的是蟋蟀。养蟋蟀不是为了去开斗,是为了听虫鸣。他觉得能从蟋蟀高低、粗细、长短的叫声里,听出花脸唱腔的韵味。夏虫、秋虫都好养,养冬虫不容易。蟀爷擅长养过冬的蟋蟀,既可磨砺自己的耐性(这对于唱戏有好处),又能体现自己的智力,故而乐此不疲。

        养冬虫在霜降前后开始。蟋蟀壳初脱,色苍白,渐次转黑,此时最怕受寒,要装入葫芦暖在怀中。初蜕虫是不能鸣叫的,十日后方振翅出声,但间隔的时间长,称为“拉膀”。又过十日,鸣声连续而渐悠长,叫作“连膀”。蟋蟀是夜鸣昼不鸣的,蟀爷夜晚要登台唱戏,没法子听。他就训练蟋蟀只在白天鸣叫,方法是每夜将盛虫葫芦放在稍冷的地方,使其收拢翅膀而噤声,持续数日便能改其习性,遇暖而鸣。

        蟀爷退休后,清早去雨湖公园练嗓、打拳、清唱几段戏文。早饭后,就乐呵呵地去“常乐居”,和虫友们喝茶、聊天。冬天的日子,蟀爷一进门,大家就听见他怀里蟋蟀的叫声了,然后叫声沿木楼梯而上,来到八仙桌边。

        “蟀爷,早!”

        “各位爷,早!”

        “蟀爷,用过早餐了?”

        “用过了!用过了!”

        蟀爷坐下来,从怀里掏出葫芦,放在自己的面前,蟋蟀的鸣叫声宽厚、雄浑、悠长。

        大家都叫好。

        “有点儿像我的嗓音吗?”

        “真像。它无疑是蟋界的名净!”

        蟀爷哈哈大笑。待蟋蟀不叫了,他又把葫芦塞入怀中。暖一暖后,鸣叫声又朗然而起,于是再把葫芦搁到桌上。

        蟀爷说:“人之冷暖与虫之冷暖,能合而为一者,称为化境,你们说是不是?”

        “对!”

        优哉游哉,五年过去了。

        这是个秋天的上午。蟀爷到十点钟的时候,才走进“常乐居”的二楼。他没有坐下,站着向大家拱拱手,说:“我来向各位爷辞行。我的一个学生在青海的‘西北京剧团’当团长,亲自登门请我去协助排练《野猪林》,以便参加北京举行的‘全国迎新春京剧大赛’。学生还在我家里哩。吃过中饭,我们就去飞机场了。忙完这段日子,我就回来。再见!”

        蟀爷双眼发潮,恋恋不舍地挥挥手,念了句京白:“各位爷保重,洒家——去——了。”

        楼上楼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蟀爷去了青海,让大家很惆怅。幸而蟀爷得便时,常会在某个上午,打手机到“常乐居”来。他告诉虫友们:新版《野猪林》有不少可看处;上京演出是哪一天,有中央台戏剧频道的直播,请大家一观;《野猪林》得了金奖,授奖大会是哪一天;他还回不来,还得协助排练《赛太岁》《法门寺》《捉放曹》等“郝派”名剧……

        有虫友问:“蟀爷,你掏出葫芦凑近手机,让我们听听蟋蟀的叫声。”

        蟀爷说:“我确实把蟋蟀带去了,可我忙得没时间饲养,只好把它们放了……对不起。”

        …………

        常青松提着大铜壶,笑吟吟地上楼来为虫友们续水。茶壶一抖,一道沸水从壶嘴跳出,直注茶碗中。

        “常老板,你是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人物,可有蟀爷回湘潭的消息?”

        常青松说:“下面有个茶客,是蟀爷的邻居。他刚才告诉我,蟀爷不回湘潭过春节了。”

        “为什么?”

        “因为‘西北京剧团’获了大奖,人气极旺。那里的戏迷强烈要求,在春节期间搞个演出旬,十天的票都卖出去了。听说蟀爷还要‘出山’,演《飞虎梦》的牛皋、《除三害》的周处。团里派了专人来,接蟀爷夫人去那里过年。”

        “蟀爷恐怕要元宵节后才能回来了。”

        “那也未必。听说‘西北京剧团’元宵节后,要去香港、澳门演出,蟀爷能不去?他的学生有本事呵,硬是把蟀爷‘粘’在那里了。”常青松说。

        于是,众人一片唏嘘之声。

        有人问:“蟀爷就不玩蟋蟀了?”

        常青松答道:“弘扬国粹京剧是大道。玩虫呢,虽是国粹,但只能算小技。蟀爷不会舍大道而重小技。”

        “那是,那是。不过呀,我们觉得蟀爷呀,大道小技都舍不得!”

        (作者为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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