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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7月31日 星期五

    滇西战场三重情

    (报告文学)

    作者:张桂柏 《光明日报》( 2015年07月31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滇西,河谷纵横,云蒸霞蔚,物阜民丰,曾为汉之哀牢、唐之南诏、宋之大理等古国所在,不吝为钟灵毓秀、人间乐境。然而,70多年前日寇肆虐,滇西净土不再。今天,我走进滇西,那幸存于世的抗战老兵、见证硝烟的耄耋老翁、在口耳相传中延续家国仇恨的青壮男女,那火山石上的累累弹痕、松山群峰间的遍地堡垒、滔滔怒江里的沉沙铁戟,无不讲述着那段血与火的历史“痛点”。

     

        悲夫!那一伍,还算人吗 

     

        1942年夏,西南国门破了,鬼子来了。

     

        白家河12个村民吊在树上,下半身浸在盛满水的汽油桶里。几个鬼子不断往桶底的火堆里添柴,随着水温上升,村民双腿发红……当时躲在后山的村民,今天提起此事眼泪就止不住,“永远忘不了那油桶里发出的惨愣叫声啊”!

     

        腾冲芒棒乡蛮乃村,正在捉迷藏的幼童官三被鬼子从草垛里揪出来,活生生地将生殖器削下丢入火坑,晕死的官三后来虽被村民救活,但仅用终生残废几个字,哪能概说一个男人必须拥有的却永远失去了的呢!松山脚下,农妇张凤英下身瘫痪无法逃离,鬼子将她轮番强暴。“人”恶还不算,竟又使出兽恶,指让军犬施以兽奸。大千世界里,何曾闻见这一丧人性、失阴德的事?屈辱的张凤英拼死抱住军犬投井而殁。拴军犬的铁链被村民打捞上来,至今挂在滇西抗日纪念馆内,望之发怵!!腾龙公路旁惠仓村水磨房,鬼子用刺刀将正在磨面的新婚媳妇郭敏琴衣服挑开,找两根木棒将她绑成“大”字形,30多个鬼子对她进行了最疯狂的轮奸。变态的日本兵真是丧心病狂啊!最后,竟抡起刺刀将这个无辜的女人刺死。

     

        鬼子不满足于排枪射杀、刺刀戳截、油锅烹煮、盐水灌腌、锯子肢解、掘坑活埋、乱刀活剐、活体解剖等杀戮中国人的手段。他们利用当地盛产的大竹,创造出“蹦竿甩死”法,即把抓到的远征军将士、华侨华工、村民肛门剜开,拉出肠头绑在竹尖,借竹竿弹力一次次将肠子甩出,让人求生、求死概不能。

     

        惨绝的是,鬼子大量使用化学和细菌武器,德宏、腾冲等地先是几个人得病死去,后是几家人、几巷人、几寨人得病死绝,再是大面积传染,许多地方户户空室,村村闭门,一派凄风腥雨。腾冲村民柴春然幼年时不幸感染芥子毒气,双腿红肿、水疱、溃烂,常年靠烧油、打火、刀割减轻痛苦……

     

        罄竹以录日军兽行,难书难尽。古人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伦理而已。苟伦理一失,虽具人之形,其实与禽兽何异哉”!从上述暴证罪行,我实在看不到丁点的人性光辉。纵然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自然界,也着实骇人听闻哪!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该伍日本兵泯灭了人性?走访中,有一张照片和几个小瓶子引我注意,这或许能提供“人之所以为畜”的答案线索:照片记录了1941年日本新泻学校男女学生裸体上课的情形。看着这群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接受着“军国女性”的培训,我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在以怎样的意识形态和教育制度引领后代、塑造未来?而那些瓶子约莫拇指大小,残破的包装纸上依稀写有“进军之友”字样。经检测,其主要成分为甲基苯丙胺,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冰毒”。为了让士兵始终处于癫狂状态,不知疲倦地持续战斗,日军大量配发“进军之友”,不少士兵因过度服用冰毒而出现“战争综合征”。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

     

        可悲!可悲!军国主义就像无所不食的恶魔,吞食了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也吞噬了一伍执行者可怜的灵魂。

     

        壮哉!这一簇,又是怎样的人

     

        死有重于泰山,百战蜚声垂不朽;

     

        魂兮归来绝徼,万方多难赋同仇。

     

        置身国殇墓园,我心潮澎湃。似乎看到70年前“为世界卫正义,为祖国争自由”的先烈们迎面走来。

     

        “老夫冒险生来惯,总向人间险处行。”李根源,走在最前列的老者,方面大耳、声若洪钟。这位曾任云南讲武堂总办、领导辛亥重九起义的民国元老,年已63岁。得知滇西沦陷,立即上书成立“老子军”西上抗日,被婉拒后又把云贵监察使办公室设到保山前线,誓与滇西共存亡。在《告滇西父老书》中,李老疾呼:“保省即是保国”“虽毁家纾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面对奔赴前线的数十万远征军将士,老人神情激奋,挥泪跪下致谢。他,先后4次为烈士建造英雄冢,力主修建了国殇墓园。

     

        站在李老身旁的,是“富有正气的读书人”张问德。这位62岁临危受命的“抗日县长”,手拄藤条拐杖,六越怒江,八越高黎贡山,其间数日断炊,中途坠马致口鼻流血、右手脱臼,历尽千辛万苦。无论鬼子如何追剿,他始终将“抗日政府”钉在敌人的心脏、树在群众的眼前,成为一面不倒的旗帜。日军驻腾冲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企图以信函拉拢诱降,老先生不卑不亢,复以著名的《答田岛书》,檄文悲愤揭露:“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遮蔽风雨,行则无以图谋生活。”铁骨铮铮的张县长,末以自信的口吻预告了日寇的最终结局:“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

     

        六十二三,含饴弄孙的年岁,不愿亡国灭种的两位老人毅然站到抗战最前沿,用不屈的灵魂谱出了最动人的乐章!他们是伟大的,但绝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最年长的。直到今天,腾冲城郊绮罗乡的村民,每逢清明都会自发到千年古杉下“祭忠魂”:曾任清军右营守备的寸大进,其子寸性奇将军在中条山战役中壮烈殉国。88岁的他,眼见腾冲沦陷、国土沦丧,心如刀绞,恨己年衰、无力报国,决心以死昭彰气节,勉励青壮杀贼抗敌。骨立于观音寺前的千年古杉树下,仇瞪城头鬼子的太阳旗,绝食数日而亡,双目不瞑……

     

        户户赴国难,处处忠魂烈。在滇西,又何止是“好父母教儿拿起枪,好妻子送郎上战场”!无数父母送走儿子、妻子惜别丈夫后,转身便投入抗战大潮:看呀,时任云南省主席龙云的“鸡毛信加手铐”发到了沿线17个县和设置局,它是行政公文,还是宣传动员书,更是军令状。以往有过吗?没有!要求严酷吗?严酷!民众理解吗?理解!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高至封疆大吏,远至山野乡民,无不在这别具一格的动员令下纷纷行动起来。汉、彝、白、傣、苗、傈僳、阿昌、景颇、德昂、回等11个民族齐上阵,崇山峻岭上烟尘滚滚、钉锤声声。大部分青壮男子参军上了前线,老人、妇女、儿童便成了筑路主力军,他们肩挑马驮,逢山开路,遇水修桥,用血肉筑成了“抗战生命线”——滇缅公路。再看,怒江西岸栗柴坝渡口上,从高黎贡山吊下条条黑线——那是数不清的妇女运粮队。在日军的严密封锁下,她们胸前坠着婴儿、身后背着军粮,套鞋、裹脚布已被泥泞陷脱,步步踩在乱石堆中,行行血印艰难前行。骤雨袭来,急忙将粮袋转朝胸前,将婴儿转到背后,躬弯着腰,任雨水顺着婴儿、后衣襟、粗布裤灌流而下,婴儿们被江风冷雨吹淋得哇哇乱哭。正是她们山上山下,江东江西,越岭渡水,才将60万斤军粮从户帕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将士口中。这就是不可忘却的“户帕运粮”!

     

        滇西战场,还有这样一群特殊的“中国人”——南侨机工。1938年底,陈嘉庚以“南侨总会”的名义招募3200余名华工回国服务。这批侨工毅然抛弃海外安逸生活,奔赴国内弥漫烽火的战场。其中亦不乏“木兰从军”新传奇:出生于马来西亚华侨家庭的李月美,女扮男装应征回国,常年冒着炮火,驾车驰行在滇缅公路上抢救伤员、抢运药品、输送物资。一次车祸,重伤的李月美被送医急救。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这位“帅小伙”竟是女儿身。

     

        说到援华,不得不提美国退役空军上尉陈纳德和他的“飞虎队”。这支队伍为中国战场争夺制空权,给日军以很大打击遏制。滇西失陷后,滇缅公路被截断,为寻求新的物资输送渠道,中美联合开辟了中印空中航线。这条航线,翻越喜马拉雅山6000多米的雪峰和纵谷,沿线山峰起伏连绵,犹如骆驼峰背,被称“驼峰航线”!该死的日机频频袭击,迫使航线常常北移,北线与南线形成一张弓形,北为背,南为弦,超低空沿山谷飞行,一旦被击损或发生故障,逃逸生还率仅为百分之二,先后有609架运输机、1500多名中美机组人员长眠于此。飞行员回忆:在晴朗的高空,完全可以沿着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这条称为“铝谷”的航线,写就了“云天上的不朽诗篇”!

     

        可敬!可敬!!请永远记住牺牲在滇西热土上的20万先烈吧。从1942年5月日军由缅入滇,到1945年1月19日远征军攻克畹町。历时近三年的滇西抗战及缅北大反攻,彻底粉碎了日本侵略者妄图对中国实施东西夹击、与德意法西斯会师中东继而分瓜全球的图谋,为日本军国主义覆灭敲响了丧钟。

     

        “没有一棵树的身上没有子弹头,每一片树叶都有几个弹孔。”这是一位远征军老兵对松山战役的描述。我观罢松山翼侧12个烈士方阵,不禁心触语涌:和平得来殊不易,胜利路上遍尸寒。一寸疆土一寸血,英魂万里壮河山。

     

        志此!另一类务须警醒的人

     

        战争是面镜子,在照出国家争锋、民族争存、军队争胜的同时,也照出为将者的担当和能力。走在滇西战场,穿过历史硝烟,除了悲愤与激昂,更有一份军人的沉思,略记三则。

     

        一则,腾冲战役。腾冲,徐霞客美誉“极边第一城”,亦是抗战第一个收复之县城。夺取腾冲,是滇西反攻的关键一役。此役,日军以高黎贡山为屏障,多筑工事,居高临下,凭险死守。远征军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后,多路艰难攻击,逐街、逐巷、逐室争夺,打得那个激烈呀!正如第20集团军会战概要记载:“攻城战役,尺寸必争,处处激战,我敌肉搏,山川震眩,声动江河,势如雷电,尸填街巷,血满城垣。”

     

        腾冲之夺,何其之艰;腾冲之失,又何其之易。据《腾冲地方志》记载:“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十日午后二时许,敌兵一百九十二人,不费一枪一弹,大步扬扬,把臂欢笑,直入腾冲。”腾冲,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城墙皆以当地特有的火山石堆砌,“厚一丈八尺,高二丈五尺”,墙面光滑,质地坚硬,富有弹性,炸弹落到上面要反弹数十米才爆炸。如此“铁城”,怎么就轻易被百十个鬼子占领了呢?

     

        原来,当日军侵入国境后,昆明行营第二旅少将旅长兼腾龙边区行政监督(时为腾冲最高军政长官)龙绳武不作任何防御部署,匆忙将搜刮的鸦片烟土运走,在第一时间,跑了。县长邱天培在龙走后召集会议,尽管会上通过了爱国士绅提出的沿龙川江布防,拆毁腾龙、龙安两桥以阻日军的建议,不料邱天培半夜带着卫队,也逃了。新28师师长刘伯龙退到腾冲,当地人请他留下统筹防务。谁曾想刘伯龙振振有词:本师长仅有收容溃兵之责,无抵抗敌人之命令。他脚底抹油,又溜了。偌大的腾冲城群龙无首,民众举家逃难,昔日繁华街道霎时空寂。大好河山,沦入敌手。

     

        将,自领一军,守卫一方,使命之重,重如泰山。放弃,是最大的失败,也是最大的耻辱。为将者,使命为重,守土有责,岂可未战先惧,不战而逃?

     

        二则,龙陵战役。是为滇西反攻用时最长、规模最大之战役。日军利用山城地形,修筑成蛛网状防御体系,纵横贯通、高低呼应、前后策援。远征军历时5个多月,先后投入10万以上兵力,经过3次大的拉锯战和若干次局部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争夺,才予收复。龙陵之战,何以如此反复?原因很多,固然有难攻难打的客观,但将帅贪功冒进值得细悟。一攻龙陵,在敌情侦握不明的情况下贸然进攻,被日寇拦腰截击,打头阵的87师半数兵力在冒进中牺牲;二攻龙陵,身为第11集团军总司令的宋希濂急于求成,不顾不虑腾冲、芒市两侧日寇增援,部分队伍刚攻入城、还未稳住阵脚,便急急忙忙报捷邀功,结果是重庆和美国方面正在庆贺之时,龙陵再入敌手,成为国际笑柄。

     

        祸兵殃民的急功近利呀!将,军之主也。当有千局在胸之清醒,万策应变之运筹。宋希濂南征北战,沙场宿将,此理岂能不知?但他,历经多少生死劫,终究不过功名关。为将者,务实为本,岂可功利主义?

     

        三则,松山战役。松山,滇缅公路之锁钥,北入滇西门户保山,南屏龙陵县城,东临怒江天堑,渊深万仞,是为要塞。日军吹嘘他们构筑的松山阵地是东方“马其诺防线”,日本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扬言:如不丢下10万具尸体,中国军队休想跨越松山。1944年6月4日,中国军队发动松山攻击,第71军、第8军先后投入战斗,连续作战95天,毙敌1300余人,我方伤亡20000余人,这是世界反法西斯战场,乃至世界战争史上空前惨烈的战斗。

     

        17∶1的伤亡代价呀!胜利是艰难的,也是可喜可贺的;牺牲是必需的,也是无上光荣的。但是,巨大的牺牲与代价是否都是必要的?是否可以减少或避免无谓的牺牲和代价?我曾3次到过松山,反复探寻当年战斗痕迹,一幅幅画面映入眼帘:远征军全副美式装备,有盟军空中支援,兵力占绝对优势……可是,一批批官兵在敌人的枪炮声中倒下,一天天的拼死、冲锋,冲锋、拼死,看起来近在咫尺的主峰却久攻不下。为什么?原因很多,但指挥员一度自负自满、大轰大嗡,盲目用兵、策略不谨是重要因素。后来,远征军临阵换将,痛定思痛,调整战术,活用战法,采取坑道作业、重点爆破手段。乍看这是个土办法、老办法,但却是一个因情因地、管用实用的好点子、好法子。随着两声巨响,日寇构在主峰上的多层坚固堡垒灰飞烟灭!

     

        赢得战争的胜利需要牺牲,但不仅仅是牺牲。为将者,运筹为要,岂可盲目施策?既要对战争的胜利负责,也要对官兵的生命负责;对官兵的生命负责,就是对战争的胜利负责!这就是辩证的制胜之道。

     

        七十年前抗战事,若许悲壮若许忧。而今,还能让那场献出了千万生命的战争悲剧重演吗?

     

        擎起!擎起!!鸦片战争至今,一百七十多年了,抗日战争至今,七十多年了。中华民族是鼎立起来的时候了。擎起!擎起!!我们的强国梦、强军梦,当用志来砺、用魂来奠、用汗来浇、用血来注、用身来铺、用命来护,一定得这样,必须得这样。擎起!擎起!!今时今日之所为,国人在瞧,世人在瞧,后人在瞧……

     

        (作者系武警云南省总队政委,少将警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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