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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7月17日 星期五

    南寺掌

    作者:李春雷 《光明日报》( 2015年07月17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被采访人:张禄元(男,1921年10月生,井陉县测鱼镇南寺掌村人,1940年入伍,在晋察冀根据地“平东独立营”服役,1945年负伤回家,从事教育工作。已去世。)

        南寺掌是太行山里一个小村的名字。

        井陉县城往南,走上100多里山路,在大山深处,有一处层层叠叠的山窝窝,莲花瓣似的拱围着,极像一只蜷曲的硕大无朋的佛掌。不用说,佛掌心的山坳里,就是这个小小村落了。南寺掌,一个多么妙不可言的名字啊,把群山环抱喻作佛掌呵护,佛的掌心自然是天地间最安全、最温暖、最宁静的地方了。

        山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树和灌木,蓊蓊郁郁的,覆盖着整个夏天和秋天。秋黄的时候,一夜白霜袭来,满山的柿树上便挂满了一盏盏晕红的小灯笼,把整个佛掌映照得红彤彤的。山民们就在这一盏盏小灯笼的光亮下,开始了金黄色的秋收,金黄色的玉茭,金黄色的小米、金黄色的柿子,金黄色的核桃,金黄色的土豆……

        村民也如这原始的玉茭、土豆、柿子一样,无党无派、无欲无求,自自然然地生息着。

        已是民国年间了,新式教育开始了,山西的阎锡山在附近县城里办了一所学校,征召有血气有文化的青年入学,毕业后可以直接当军官。村里有一位上过三年私塾的青年张禄元,帅帅气气,精精壮壮,很有贵人相。私塾里的董先生怂恿他前去报名,将来必有前途。但他死活不去,宁肯在山沟沟里守着父母种田。

        是日本人打破了这一涡千年的静谧。

        1940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晚上,日本人在小村南边的山沟里围剿了一股抗日武装。沟里全是人和骡马的尸体,砍掉的人头,发酵得像箩筐。被炸破肚皮的骡马,泪光盈盈地躺在地上。狼来了,狗来了,山鹰也来了,嘎嘎地叫着,翅膀展开来,炕席一般大。

        小村人震惊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目睹如此残酷的杀戮。

        村里有一户张姓人家,家里有10亩地,3头牛,20多只羊,生活也算安泰。不料,男主人暴病去世,剩下50来岁的寡妻。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执意要追随丈夫而去,只因小儿子还没有成家,她的人生任务还没有完成,才勉强苟活。她终日以泪洗面,不久之后就双目失明了。

        女人为张家生下四个男娃,前三个儿子都已娶妻。女人爱幼子,这个小儿子虎头虎脑,浓眉大眼,自小就是她的心头肉。后来又独独送他上了私塾,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后生呢。正月里,小儿子终于定下婚事,媳妇是村里出了名的俊俏姑娘。

        这个正沉浸在恋爱喜悦中的年轻人叫张禄元,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不肯上军校的后生。

        他怎么肯去呢?他怎能舍下瞎眼的母亲呢?他怎能舍下还未进门的媳妇呢?

        可是,就在他结婚的这一天,鬼子来了,把他的喜事全搅黄了。

        本来那一天,新媳妇应该是最漂亮的,穿红挂绿,修眉剪发,搽脂涂粉,香喷喷的。可那一天,她却不得不披散头发,脸上涂满锅黑,身上穿着最破最脏的衣服,颤抖地躲进了山洞里。

        日本人进村后没有抓到人,就摧残牲畜,不是砍掉驴的前腿,就是割下牛的后蹄,再就是扎瞎猪的双眼,痛得全村的驴、骡、牛、羊、猪、鸡们昼夜嚎哭……

        从此之后,整个小村都恨死日本人了。

        离村50里的赞皇县黄北坪村驻着八路军,司令员是秦基伟。

        私塾里的董先生对后生们说,反正日子也不太平了,不如去参加八路。

        可谁敢去呢?又怎么去呢?

        别看大家说起来慷慨激昂,但真要去参军,却又缩头缩尾、贪生怕死了。

        年轻人们聚在村公所的石头房子里,一夜一夜地抽烟。满屋愁雾,却也拿不定主意,谁也不敢带头。

        那天傍晚,像往常一样,大家正在呆坐,一个打扮得鲜鲜亮亮的新媳妇推门进来,冲着人群中的张禄元说:“你要是男子汉,就第一个参军!”

        众人震惊,眼光齐刷刷地聚向这个年轻的妇人。

        张禄元嗫嗫嚅嚅地说:“我走了,娘咋办?”

        “有我呢!”媳妇坚定地说。

        在媳妇的鼓励下,张禄元终于挺起了胸膛。

        接着,张秋喜、郝贵来等人也陆续报名了。

        山外的枪声不断,正义和邪恶在山坡上摔跤。

        说来也怪,自从儿子参军之后,双目失明的母亲的心也随着儿子走了,她再也不唉声叹气了,她成了村里的抗日积极分子。虽然眼看不见,但她心里明亮得很,手巧得很。她没日没夜地做军鞋,为儿子做,为儿子的战友做,为儿子的部队做,好像那一双双军鞋就是一副副甲胄呢……

        禄元媳妇也参加了妇救会,后来竟然当上了妇救会主任。妇救会的任务除了动员姑娘和媳妇放脚、识字外,就是做军衣、军鞋。她赶着毛驴,从区里领回布匹和鞋样、衣服样的纸片,让几个精于裁艺的女人一一剪开,然后再分到家家户户。

        领回来的布匹全是白土布,需要染色。禄元媳妇本是一个穷姑娘,从小缝补浆洗,什么都干过。染料从哪儿来呢?佛掌里的山坡上什么都有。灰色的用料是芝麻秆灰和柴草灰;土黄色呢,就用红胶泥;橙黄色的染料则是槐豆。

        染布的过程就是用大锅蒸煮,煮到一定程度再加适量的明矾,进行固色。

        婆婆埋着头,“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火光映着她的脸,虽然看不见丝毫光影,但她的心里透亮亮的。禄元媳妇呢,简直就是一个千手佛,投放各种染料,分批量、称比重、看火候……

        火光熊熊中,水汽腾腾中,一块块土白布变了颜色,变成了石头的颜色,变成了大地的颜色,变成了树皮的颜色,变成了八路军的颜色……

        风声紧的晚上,媳妇和村干部们在家里开会,婆婆就呆在门外的胡同口,一边纳鞋底,一边听着来人。经过这几年的磨炼,她不仅摸黑纳鞋底的手法熟练,而且听力异常灵敏,熟悉的人从身边走过,她马上就能听出来。

        “娘,外边天冷,你快回来吧。”媳妇心疼地呼唤。

        “孩子,你们说的都是大事,反正我也用不着灯,在外面给你们听听动静。”

        ……

        1942年春天,禄元媳妇秘密入党了。

        那个时候,党组织是不公开的,即使是党员,也是单线联系。可以公开的是抗日身份,因为日本人是全民族的敌人,而共产党就不一样了,共产党不仅抗日,而且反蒋,而反蒋就是反政府,不少人还固守着正统思想呢。

        山里人没有见过共产党,却都知道是共产党在幕后导演着这一出出抗日大戏。

        战争越来越激烈了,南寺掌越来越成为八路军稳固的后方。

        1943年之后,抗日县政府搬到了离小村3里地的南沟。最让禄元媳妇振奋的是,八路军129师太行一分区司令员秦基伟也把指挥所秘密移到了小村东北侧的一处草房里。

        部队多了,需要的粮食也多。

        开始时,军粮藏在南场的窑洞里,易受潮,生虫子。后来,禄元媳妇又当上了村里的粮秣主任,她在村内找了四间土坯房,用席子围成圆囤,小圈压大圈,大圈套小圈,把军粮放进去。最上边的粮食,用手抹平,加盖上印版。

        什么是印版?就是请刻章师傅在一尺见方的木板上用正楷刻上“玉米”“小米”“谷子”等字样,盖在粮食表面,以防人偷。

        后来,随着战局稳定,粮食储量越来越大,连外村的军粮也在这里集中存放了。她干脆就把土房门用土坯堵死,只留一个耳窗,往里倾倒。时间长了,土坯房受力不住,前面的墙壁被撑胀了,鼓着肚子,像一个骄傲的孕妇……

        自从禄元参军后,禄元媳妇就与婆婆搬到一个炕上睡觉了。

        冬天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都帮婆婆洗脚。媳妇摸着婆婆的脚,婆婆摸着媳妇的头。她们都不说话,她们在互相鼓励呢。

        儿子又来信了,禄元娘坐在门前的石头上,让媳妇念。禄元在信中说,他又立功了,他要争取早日入党……

        禄元娘叹息着,在心里念叨这战乱的日子何时到头啊。她问禄元媳妇:“共产党来了就好啦,共产党是什么样子的呢?个个都是孙悟空吧。”

        婆婆哪里知道,她的儿媳妇就是共产党员呢。

        媳妇怔了怔,轻轻地说:“娘,我也说不好,慢慢你就知道了。”

        说着,她看了看院外那一座座手掌似的大山,那是天地的手掌,那是正义的手掌,那也是善良的手掌……

        1945年5月,日本投降前夕,张禄元终于回乡了。大腿骨里深嵌着一块弹片,他是三等乙级伤残军人。

        他在村里筹办了一所学校,他也成了小村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教师……

        李春雷 河北省成安县人,国家一级作家,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木棉花开》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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