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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19日 星期五

    域外丛话

    阳光、清风、音乐

    作者:袁劲梅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19日 15版)

        我原来以为生活只有一种过法,中国过法。后来,我以为生活有两种过法,中国过法和西方过法。现在,我觉得生活可以有数不清的过法。只要幸福的要素像小雨点一样洒在大大小小的生活中,有阳光、清风和音乐,生活就可以称得上幸福。

        关于阳光,因为太熟悉了,人们常常会走在阳光下,反而忘记了没有阳光我们的心就会灰秃秃的。因为阳光不功利,再功利的人在阳光面前也束手无策。黄金跟金色的阳光对话的时候,就像商人和空气在对话。黄金说的是人欲,阳光说的是天理。黄金闪着庆幸的小眼睛,阳光闪着大道不言。

        我到多米尼加的第一天,普兹医生领我去看一群盲人和对眼患者。一群不是一小群,是一千人。普兹医生说:“病人太多,所有的诊室都让给眼科医生用了。”他是牙医,今天不用工作。眼科医生从美国和加拿大来为穷人服务。普兹医生从德国来。他抱怨说:你看这么多小孩子对眼,就是因为缺少一些维他命。拉着眼球的两根神经变得一根松一根紧,眼睛就对上了。这个国家太穷啦。

        我第一天就认识到:多米尼加有无限多的金色阳光,却缺少一些维他命。穷。但是我不懂:这里的人为什么能活得很快乐。

        不仅缺少维他命,多米尼加还缺少交通规则。普兹医生说,他来的第一天,就撞了两个骑摩托车的当地男人,现在还官司在身。他得了两个选择:一是公了,把护照交给警察,等着开庭判案;二是私了,和受伤的两个人谈价钱,赔钱。普兹医生选择了赔钱。

        普兹医生很有钱。他说:他一辈子勤奋工作,挣了很多钱。等钱多到再也不需要工作了,他还在工作。他的钱就在银行、股市长呀长呀,长成大树,长成大河。突然有一天,他对自己说:我疯啦?整天不见天日,在我的牙科诊所里低着头忙。太阳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为什么呀?难道就为了供那些与我无关的钱在银行、股市疯长?于是,他决定不干了,他要搞清楚太阳长什么样子,阳光到底是水还是蜂蜜。

        普兹医生退休后,带着妻子周游世界。坐着豪华游轮,住着高级宾馆,躺在金海滩上晒日光浴。这才是生活呀!沙滩上的金沙和金沙一样的阳光,原来都是可以属于他的。普兹医生和太太这样潇洒浪漫地玩了三年。有一天,他突然想: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过到死,那我像不像一个专业制造粪便的机器?这样一想,普兹医生就不幸福了,他感觉他辱没了这些好阳光。于是,普兹医生从沙滩上跳起来了,带着太太回到德国,捐钱给这个组织,给那个组织,就想为人民服务。普兹医生捐了40000欧元,成了慈善组织的志愿服务牙医,被派到多米尼加来为这里的穷人服务。他忙的时候一天给50多个付不起医疗费的病人补牙、动手术。

        多米尼加的好太阳在牙医诊所的屋顶上照耀着,普兹医生头上戴着牙医用的小电池灯,低着头,给一些小小的,不重要的地方创造一些小阳光。原来他自己也可以当个小太阳。普兹医生对我说:原来,被人需要是幸福感的一部分。

        那些美国和加拿大来的眼科医生,疯狂地工作了四天,全回去了。他们如同一阵清风,吹走了白内障,吹走了对眼,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看见阳光之后,清风的脚印就留在人们心里一些软软的地方。

        普兹医生自愿工作三个月,没走。普兹医生虽然有了幸福感,但是,也有一身富人毛病。给人看牙的时候,他就是个牙医,用职业医生的态度对所有病人,和和气气,像个圣诞老人。给人礼物的感觉很好,像是把一些对穷孩子的不公平摆平了。可一出诊所,他就还原成普兹,“医生”没了。他抱怨。他抱怨街上的下水道里全是垃圾,他抱怨当地人牙蛀了不补,来就叫他拔牙。拔牙,那算什么本事,太让他大材小用了。他抱怨明天要进山里去。却既没有护士,也没有助手。慈善组织说,要护士就得你自己花钱雇。我很同情普兹医生,就自告奋勇说:“我教课都是晚上,白天可以给你当护士。”他说:“和你谈谈哲学可以,当护士还是免了,你没有执照,在德国这是犯法的。”

        普兹医生果然花了1000美元雇了一个专门开山路的司机和一个护士,到山里去为人民服务了。夜里12点钟回来,看见我还没睡觉,就拉着我听他抱怨、发脾气。为什么他花钱雇的护士根本没有执照?不但没有执照连英文也听不懂,就会唱歌唱个不停。而他花钱雇的司机更是了不得,把车在山路上开得像自杀飞机。而他,在山上一整天,一个病人也没看成。牙椅带钻子的胳膊坏了。他当了一天机械工,把牙椅的胳膊拆了,修钻子,到了晚上钻子才转。他给耐心等着没走的最后一个病人补牙,他开着钻子,叫那没执照的“护士”往病牙上浇水冷却,“护士”却把水浇进病人的鼻子里,病人能不跑吗?

        总之,普兹医生被人需要的幸福感全给破坏了。要不是因为相信上帝,他再也不想到那些除了清风,啥也没有的山里去了。人们既然需要他,为什么不按他说的做?

        我也和普兹医生聊起了我白天的经历,比如和学生坐“瓜瓜”(一种没门的小交通车)下乡去参加“民工正义权力协会”的活动。“瓜瓜”里挤得人坐在人腿上,可车里的人还是高高兴兴地笑个不停,好像清风一吹,大家就是亲戚。男人都护着女人上下车。他忍不住好奇:“你们到乡下都干了些什么?”我说:“去支持当地的民工为孩子争取受教育权。我们的大学生给民工家上不了学的孩子上课。”我还给他看了那些民工住的棚子和坐在棚子外没学上的孩子的照片。棚子是木棍和芭蕉叶子搭的,仅有一张床大。一家人住在里面,那是怎么样的活法?普兹医生决定下次跟我一起去乡下看看。除了看牙,他想认识认识那些在乡下为孩子伸张受教育权的多米尼加平民。

        这让我想到了很多。不管穷人还是富人都想得到幸福,那么,幸福的要素都有些什么呢?比如富人普兹医生,光有钱还是不幸福,要自己掏钱来为穷人服务,寻找生命的价值。穷人呢,则想要公平公正。比如多米尼加,在清风阳光下,门开一路,各色人等都去寻找公平和正义。也许,寻找公平和正义的过程就是一种幸福,即使依旧贫穷着。公平和正义像清风一样,天凉爽的时候感受不到,天热了,人们就盼着它来。寻找公平和正义其实也是寻找生命的价值,只不过不光是自己的,还有他人的。穷人和富人都愿意感受清风些许。

        星期六的空气里,除了阳光、清风,还多出了许许多多快乐的人声。从一大早起,当地的男男女女就在院子里和街道上唱歌,放音乐。音乐震天响,恨不能把星期六塞成一个装满快乐歌声的面口袋。贫穷是可以忘记的。

        我和普兹医生约定的谈哲学的时间也到了。

        普兹医生聊起了他妈妈:“我妈不去教堂,但她再困难也能平静快乐,一辈子总是在帮助人。我50岁的时候,我妈90岁了,我跟她谈她的葬礼。我妈说,儿子,你可以当我葬礼的致词人。我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您的一生呀,这太难啦。我妈给了我一句话,这句话伴随了她一生,在她做困难决定的时候帮助了她很多次,让她能够说,我过了幸福的一生。”普兹医生说:“我不想把这句话翻译错了。我把每一个字都翻译成英文,写下来给你看。”普兹医生递过一个小本子,那一页上写了一句德文,每个德文单词下写着英文单词。那句话是:

        “在我头上,是清明的星空,在我心中,是道德的法则。”(康德)

        人不是上帝,只能做到这么多。人的活法各种各样,只要拥有阳光,清风和音乐,便是幸福的。普兹写下的这句话就像一些音符,沉淀在各种幸福活法之中。

        (作者为美国克瑞顿大学[Creighton University]哲学教授,在海内外发表过大量散文、诗歌、小说及哲学论文,曾获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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