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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10月31日 星期五

    心灵有约

    一棵树的吸引力

    作者:简默 (山东枣庄) 《光明日报》( 2014年10月31日 16版)

        南管处的大门正冲着临山路。进了门,目光一路笔直地向前,迎面是一棵雪松。它栽在花坛里,周围贴以赭红瓷砖,似乎高出地面一些。其实这是一个错觉,从一开始,它就将根系扎入了地下,后来砌起了花坛,随着时间的推移,千丝万缕的根像爆炸了一样,向着四下里突围,扎得愈深愈广愈牢固了。

        它也的确有些年月了。大概是从拉起了这个院子,甚或还没有它左肩右肩两侧的楼房,它就站在了这儿。

        一棵树的成长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它从我们的童年开始,和我们一道,并肩走过了多少日子,沐过了多少风雨,才长成了今天的根深干直,枝繁叶茂。

        有一天,母亲想起说,树能够吸声音。

        她说的是这棵雪松。

        临山路是一条河。从早到晚,数不清的车和人,从高往低地流淌,又自低向高地洄流,如相互咬尾的鲫鱼,分贝与人声喧响成一片,拍打冲击着两边堤岸似的院落和围墙。

        有时,河面上会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一列送葬的人,他们随手牵来了一条汹涌的悲伤,边走边鼓起腮帮子,吹响乐器,叫最深的悲哀悠长低回;在乐器的指引下,他们举起纸马、纸轿、纸房、纸洗衣机、纸电视机,一应俱全,等待黄昏降临后熊熊燃烧掉它们,借助青烟和灰烬送给彼岸的人。路祭放炮,开始是类似“二踢脚”的铁炮,一枚枚地戳立在水上,次第点燃了,爆炸声伴随着冲天火光此伏彼起;后来改成了气炮,驾起机动三轮车载着气瓶和一排排炮,尾随着送葬队伍,不时地停下来,靠着电子打火将气点着,小腿粗的黄铜色炮筒几乎同时响彻半空,掠过一朵朵倏然消逝的白光,仿佛拉开一排枪栓一起射击,却更快更响。

        所有这些声音,都被这棵留在原地、不会走路的雪松,忠实地照单吸引了过去。

        请你闭上眼,想象一扇门。它现在是关闭的,我慢慢地打开它,一点一点地向墙壁靠拢,它越来越激动,浑身像潮水一样胡乱战栗。终于,随着“咔嗒”一声,一切归于静止。是嵌在门后和墙壁上的门吸,像两瓣暗扣,天衣无缝地吻合到了一起。

        这棵立在院子最里面、正冲着临山路的雪松,就是一枚自大地生长出的门吸。各种声音上路了,它敞开空荡荡的内心,等待着声音来敲门,像飞蛾一样凶猛地扑进来。它内心仿佛有一块磁铁,铁屑似的声音远远地就被吸引了进来,隔着一人高的大门,也隔着长长的路。声音们被吸过去,完全是不自觉的,下意识的,好像两片亲密的嘴唇,又像一对亲昵的男女。

        雪松悉数吸了声音们后,不等它们消化掉,又从内心长出了扩音器,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将它们无限放大了,传送了出去,仿佛它们就在这个院子里,在我们眼前。

        从这棵雪松出发,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上几步,跃过高高的围墙,面前是一排排房子。它们最高不过二层,绝大多数是红砖墙面,水泥房顶,就像它们的主人,普通平淡,代表着最低处的生活。在这些人和他们的生活中间,生老与病死同等重要,同样轰轰烈烈,就像一日三餐挑着一海碗清汤面条,吃着吃着就发出了声。譬如一位寿终正寝的老人,尽管他(她)的身后事确立了白色的基调,却被赋予了喜庆的红色,仿佛他(她)的离世,是躺在一艘船中,沿着轮回的河道,重新漂向了新生。每逢这时,他(她)的儿孙辈们会给他(她)请人搭台唱戏,游走在乡村和城市边缘的草台班子来了,信口开腔地唱着一首首流行歌曲和革命歌曲,这乍一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细细想想,死亡这类关涉人最后归宿的重大命题与叙事,正是在这种滑稽与荒诞营造的氛围中被土崩了,瓦解了,不再神秘了,像走亲戚串门子一样自然,飘荡着亲切的烟火气。县剧团的名角粉墨登场了,一开口便像定盘星压住了场,引得一地喝彩。各种响器有板有眼地奏响,你方奏罢我又接上,无停无歇,不知疲倦。声音们衣袂飘飘,轻盈地穿过屋瓦,迈过围墙,投入了雪松的怀抱,被原汁原味地扩大了,无孔不入地响彻在我们楼前、窗外,眼皮底下,像是我们的左邻右舍。即使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它们仍然能够化作空气,到处寻觅着缝隙拥挤进来,执著地充塞着你的耳朵。有时从清晨开始,一直唱和演到深夜,一连几天,正当你被它扰得烦躁不安,几近崩溃时,它戛然停了,你还没来得及庆幸,却又响了。在这些天里,这棵雪松始终静静地站在那儿,一点不漏地吸引和扩放着声音们。

        有些人听着它们,只是觉得耳根聒噪,心头烦,但他们绝对想不到,这些会与一棵他们平时熟视无睹、貌不惊人的树有关,更想不到是它敞开肺活量扩大了声。

        我过去的单位内,正冲着大门也有这么一棵雪松,行人走在路上一眼就能望见它,我们每天鱼贯着进入大门,走过它身边回到各自的岗位,除了左侧坐在传达室内的门卫,欢迎我们的就是它了。它也每天如数地吸引了对面马路上的人声与车声,还有村庄里的声音,放大了,流传得满院子都是。后来的一个傍晚,有二人驾驶着吊车去给兄弟单位帮忙,过后人家请酒管饭,俩人经不住劝,放开了量喝,都醉了,栽栽晃晃地驾着吊车回单位,吊车翻了,俩人一死一重伤,惨状不忍睹。这时,有人提出此树栽在院内和正对着大门都不吉利,形成“困”之势。很快,树被挖走了,门也改到了别处。

        我关心的是,那棵忠实地记录生活的动静的雪松,究竟被挪到了何处?如果它侥幸活了下来,它又吸到了什么样的声音?

        一棵树敞开内心,无遮无拦,沉默的它时刻准备着像呼吸一样,大声喊出来。

        (作者为70后作家,著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身上有锈》、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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