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床
两年前的冬天,外公突发脑出血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此后每个星期四,我都会陪着母亲去医院探望外公。那段日子,我目睹了外公病房里多轮病人的更易。病房就像一个微缩人生舞台,人们在这里演绎一场场生命折子戏,有人演完后回到他的真实人生中去了,有人停留在戏里,无力回到现实,也有人,干脆从这个舞台直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春天到来时,外公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从重症监护室转到现在这家医院。最初去探望外公,我就注意到同病房的三号床,那个小个子中年人,黑瘦,沉默寡言,因患淋巴癌不久前刚动过手术,脖子里终日捂着一大圈厚厚的药纱布,据说纱布下面藏着一个巨大的刀口,这使他好像随时围着一条肮脏的白围巾。
三号床的身体似乎还结实,能下床走动,能自己去食堂打饭,上厕所,去院子里散步……我觉得,相比我的外公,他是一个幸福的人。外公是没有自由的,他长期躺在病床上,话都说不清楚,为了防止他抓身下的尿垫,护工还用布条把他的双手牢牢地缚在床栏上。
三号床却有着行动以及言论的全方位自由。可他很少说话,我只听过他两次开口说话,却是那种近乎漏风瓮声瓮气的类似女性的音质,这使我几乎怀疑,手术摘掉的不只是他脖子里的肿瘤,连带着还摘掉了显示他男性特征的喉结。第一次听三号床开口说话,是他对一位探望他的亲戚叙述自己的病情:我这个病,现在么,就是吃吃睡睡,等死啦,三个月,还有三个月可以活……
说着,他向亲戚伸出三根黑瘦的手指,顷刻间,生命被他这么简单粗暴地丢掷于三根黑乎乎的手指,一旁偷听的我不寒而栗。然而他那类似女声的音质,又使他的语调充满调侃,似乎没有忧伤和焦虑,仿佛,他正站在时过境迁的未来,指点着一个已顺利完成死亡过程的生命,俨然一副局外者的从容态度。
我猜想,他是一个看似弱小,事实上内心十分强大的人。
之后的一个月,每周四我都会看见他,他脖子里那条“白围巾”一直没有摘掉,并且上面的污迹有日渐深重的趋势,就好像,那些在他脖子里顽固挣扎的癌细胞在药力作用下不断融化,又不断重生,伤口里便随时涌溢出浓黄液体。
可他的精神状态却并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有一次,我看见他端着一个不锈钢饭钵在吃。才下午四点,还不到晚饭时间,他已经饿了?我看了一眼那只饭钵,堆尖的稠粥和肉糜豆腐,他吃得很快,没有一般病人食不下咽的痛苦状。
还有一回,二姨去看外公时顺带给三号床捎去一罐特色肉松,因为上个礼拜他看见二姨给外公送去这样一罐肉松,说这种肉松他从未品尝过,请邻床的家属下次来时给他带一罐。如此看来,他似乎真的在尽情享受最后三个月的生命,在捉襟见肘的能力条件下,他竭尽全力地要去品尝和见识他短暂的一生未曾领略过的人间滋味。
他是一个多么乐观的人!他几乎让我佩服。
又是一个星期四下午,我和母亲正喂外公喝牛奶,三号床那边忽然传来手机音乐铃声。半靠在床上休息的他反应极快地伸手到枕头边摸手机,可是没有,手机没在那里。他起身找,音乐急促持续,他翻遍了被子却没找到,音乐停止了,失去了声源,他更是无从寻找。我走过去帮他找,床底下,床头柜下,没有。我说,把你的号码告诉我,我给你打个电话,让铃声响起来……他报出了十一个数字,这是我第二次听他说话,是对我说的,只是,他的视线始终没有正对我,似乎刻意逃避我的目光。
我拨通了他的手机,在音乐铃声的召唤下,我从床脚与墙头的夹缝里拣出那只旧式的手机。我把手机交给他,他伸出他那有着五根黑乎乎指头的右手接了过去,然后迅速躺回病床,目光自始至终躲闪着我,连一声“谢谢”都没敢说。是的,我确定他不是不懂礼貌,而是不敢。面对一个比他年轻的健康女人,他不敢正视一眼,甚而连“谢谢”两个字都羞于出口。彼时,我忽然明白,这个看似正潇洒地享受着最后三个月生命的男人,其实内心有着多少伤怀,多少自卑。
我决定,下次再来看外公时要主动与三号床打个招呼,问候他一声,算是我送给这个走至生命尽头的男人的一份微不足道的享受。对于健康人来说,一声问候,实在是太过容易得到了,而对于一个仅剩下三个月生命的病人,即便每个周四我都对他说一声“你好”,也是我能给他的最后十二次“你好”了。
然而,三号床并没有给我机会。因为出差,接下去一个月我没去探望外公,直至出差回来的那个周四,踏进病房,我发现,靠窗的三号病床已经被一位新来的病人占据。
他没有挺过三个月,那罐特色肉松他还没吃完,我还没来得及主动问候他一次,他就提早在这个舞台上谢幕了。我仿佛看见他向每一位惊讶于他如此之快地退出生命舞台的亲友伸出三根手指:这可以代表三年,也可以代表三个月,还可以代表三个星期、三天、三小时,或者,三生……
“外公”
二号床瘦弱的身躯在白色被褥的覆盖下显得扁薄如纸,倘若不是那颗露在被子外面的苍老的瘦脑袋,我几乎无法确认被子里还藏匿着一具躯体。这是一个与外公同龄的老人,神智比外公清明一些。每次我推门进病房,他总会看着我,面露微弱笑意,大概,他是在与我打招呼。我便也对他点头微笑,算是回复他的问候,然后才转向外公的病床,凑到外公几乎聋了的耳边大声喊:外公!我来看你啦——
因脑出血后遗症而反应木讷的外公认出了他的外孙女,便开始显摆他满腹的学问。他口齿不清地用英文问候我,并且还要加上一句:Grandpa,miss you,very much!惹得护士和护工跟着笑。我便逗着外公说话,多多锻炼口齿,可毕竟,患病中的老人,年龄也已将近九十,很多时候词不达意,听我们的话又断章取义,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倒也成了一种幽默。我们便不断发出笑声,那会儿,病房里洋溢的气氛倒是祥和欢愉。
只有二号床,始终默默地躺着,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与外公一样耳聋,听不见我们在说笑什么。
有一回,我正与母亲一起给外公洗脸擦手,忽然听见身后的二号床发出声音:便,便……我赶紧转身问他:要大便?他看着我,目光殷切。我立即转身跑出病房,在走廊里呼叫护工小张。小张从对面病房出来,不紧不慢地往这边病房走:不会吧?二号床总是喜欢瞎叫唤。
小张走到二号床边,也不管我们在场,就掀开二号床盖住下身的被子查看,我赶紧扭头转移视线。忽听小张大声呵斥:你干吗把尿袋扯掉?刚给你换上的床单又脏了。要不要打屁股?我回头,看见小张高举的手掌正落下,“啪啪”两声,打在了二号床裸露的黑瘦臀部上……
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对待这突发的状况。看小张的落手,虽然“啪啪”作响,却似乎并不重,不至于真的打疼老人,口吻又像是在训斥孩子。我相信,这个河南妇女在家里就是这么教训不听话的孩子的,对自己护理的五个病人,她素来是这样的态度,家里的孩子尿床了,难道不打不骂?
我想,我一定无法向她解释清楚孩子尿床与老人尿床的不同之处。打骂孩子是为了孩子长记性和进步。可打骂老人就是虐待了,因为你的打骂起不到让老人长记性和进步的作用,你的唯一职责是照顾他,而不是教育他。可是小张怎么可能懂得这些?
老人仰躺着,眼睛看着居高临下的小张,目光充满了无辜和无奈。旁观的我,心里却愈发觉得揪紧,便对小张说:别吓唬他了,他家人不在,他会觉得伤心的。
小张住了口,开始替二号床换床单。我转身出了病房,我不想让那个虽然已经衰老但依然当属男性的枯萎躯体赤裸着在我面前呈现,他的躯体已经无以遮蔽,我不能再让他在精神上因无能为力而失去尊严。
又是一个周四,踏进病房时,二号床看见了我,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筋条凸起的瘦手向我招了招。我猜他认错人了,他把我当成了来探望他的亲人,可我还是凑过去问他:您是叫我吗?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犹豫了几秒钟,努了努干瘪的嘴唇,说了一句:住在这里,没意思,跟你姆妈说一声,送我回家。
心里一惊,立即发现,几次来探望外公,我从未见过二号床的亲人。那么现在,他是把我当成他的亲人了?他所说的“你姆妈”是谁?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盲目亦是言不由衷地劝他:家里人都要上班的,你住在这里还有护工照顾你,这里才好呢……
他摇摇头,诺诺道:没意思,活着真没意思。说着看了我一眼,下巴缩进被窝,嘴角瘪了瘪,眼圈湿了。
他哭了?他感到孤独?我哑口无言地看着他,脑中迅速搜索着该说的话,可是一句都找不到,我说不出任何话,可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伤心却什么都不说。犹豫了片刻,我对着缩在被窝里的老人叫了一声:外公!
他抬起眼皮看我,有光亮在混沌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努力地、深深地抿住嘴巴,仿佛正竭力控制情绪。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无法忍住,哭了出来,枯黄的眼泪从眼角边不断渗出。我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又唤了一声:外公!我来看你了。
他不是我的外公,我的外公正躺在相邻的一号床上由我母亲喂食银耳红枣羹,我的外公聋着耳朵却还在如数家珍般地喃喃念叨他七个子女的名字,从老大数到老七,再从老七数到老大。每天,他的七个子女的其中一个会来看他、陪他,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易消化的食物。我的外公听不见,却能一眼认出他的大外孙女,并且还会问我:喽喽来了吗?
我便给外公戴上助听器,大声回答他:喽喽上学呢……喽喽要考试了,在家复习功课……喽喽这学期得了个“双优生”……喽喽是我的儿子,是外公的重外孙,每次听到喽喽的消息,他总会用力伸出被布条绑住的手,跷起大拇指,口齿含混地说:Very Good!争气宝!
他还有更多的重孙和重外孙,有时候他那害过病的脑袋想不过来,便忘了那几个更小的孩子的名字。虽然他这一辈子并无什么建树,但他有着绕膝的子孙,他的大家庭人丁兴旺,也许这是他此生最感到满足的大成就,就这么躺着想想他那些子孙,也不会觉得寂寞吧。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二号床的亲人,他总是独自一人躺着,睁着眼睛默默地看天花板。我问护工小张,二号床有没有家人来?小张说,就一个女儿,来也是看看就匆匆走了……我猜测,二号床对我说的那句话“跟你姆妈说一声,送我回家”,他所认为的我的姆妈,就是他的女儿。他果然错把我当成了他的外孙女。
那天临走时,我对二号床说:外公,你好好住在这里,安心养病,身体好一些再回家,好吗?他点头,挥了挥手,哽咽着说:走吧,早点回去,天气不好,路上当心点。说完埋头钻进被窝,不再看我。
那以后,每次去探望外公,我总是在踏进病房后首先看向二号床,而后响亮地叫一声:外公,你好,我来看你啦!
他木讷的眼睛会忽然发亮,然后反应过来,向我点点头,微笑着说:来啦!
他不是我的外公,可我愿意这么叫他。
(薛舒 “70后”女作家。作品多次被转载或入选年度选本。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