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发酒泉,往敦煌去。车过瓜州,见路边搭着帐篷,农民卖蜜瓜,卖葡萄,还卖锁阳、苁蓉和甘草之属,有朋友便味觉活跃,怦然动了心,从而收缰驻足,稍作逗留。考察丝绸之路,每一郡都有发现,每一站都有惊奇。
我离开路边800米,在戈壁滩上捡了一块风凌石,真爱,遂尽其行程,随我回家。在八仙庵古玩市场选购了一方木座,略凿槽口,使之安然镶置。可以晨昏瞻望,有浮想联翩之效,颇感自得。瓜州一个老师说:“风凌石就是由风吹出一定态势的小石,看起来很有意思。”
我的风凌石呈梯形,长不足两拃,宽有五指,高过一拳,属于小石,然而它深具大山的气象。悬崖、沟壑、峻岭、巉岩、高岗,它当备尽备。它还含矿物质,也有玉粒和玉绪。它品相嶙峋,颜色青而发捎,显然饱经沧桑,进入了化境。
戈壁滩及其我所捡的风凌石,是地质巨变的结果,它甚至是海底抬升以后亮出来的小石。水退去了,它才见识了日光月辉,灿然星辰。风凌石在戈壁滩上的历史应该以亿万年计。
人类晚出于它,不过人类以欲望的驱使到处活动,图谋生存和发展。它见证了人类彼此的残杀。它知道乌孙人、月氏人、匈奴人、汉人,都曾经在此争夺。从东方过来的张骞、霍去病、班超、薛仁贵,勇敢至极,无不骑马从它周围飞过。黄沙百战,血染疆场。羌笛呜咽,阳关道险。我从长安来,它等到了我,遂自戈壁滩上请它而归。
戈壁滩上白日热,黑夜冷,风凌石随温差一膨一缩,遂裂隙冲缝,或直或弯,或断或续,如神秘的网络,疏而不密。
瓜州南有山,北有山,东风、西风、东南风、西北风,轮番在刮。谚曰:“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实际上亿万年以来,风就吹着戈壁滩。风凌石满是风尘,风又去尘,终于风又落尘。风尘像文物的包浆一样,让风凌石蕴积了内涵。风凌石与风尘已经完全相融。
我想洗一洗它,遂用水浸润。一旦见水,便有浓重的土腥从它遍体的针穴毛孔之中喷吐而出,辐射袭面,猛烈刺鼻。触魂击魄的自然之幕顿然拉开,我听到风呼啸着掠过昆仑山,掠过天山,又携带着阿尔金山和祁连山的风,汇集在戈壁滩上,贴地而行。瓜州日月隐曜,星辰失光,灵禽壮兽统统埋伏。风卷着黄沙,连续碰撞琢磨着戈壁滩上的小石。风像雕刻之刀一样沿着小石固有的纹理切割刻镂。风尘汇而侵蚀,薄弱腐朽之质渐渐消褪。亿万年以来,戈壁滩上的风便把一块瓜州的小石打制成了深具大山气象的风凌石。风是无形的,然而它持续不怠,显示出了自己的强劲有力。小石也是坚贞不屈,否则它早就湮灭了。
(作者为散文家、教授,陕西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