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本旧地图册

    我曾拥有两本大地图册，一本是《中国分省地图》，另一本是《世界分国地图》，均为上世纪30年代初上海地舆出版社出版，当时国内顶尖的专家教授编撰，珂罗版精印。这两本地图册的编印风格和色调都有所不同：“中国”的这本更为厚重，书页颜色较为柔和，多以黄、淡红、淡绿以及蛋青色为主调，而“世界”的那本则多以蓝、紫和橙色为主，看起来有一种不适的刺激感。加之我对国内地理比较熟悉，对世界地理相对陌生些，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至少要挤出一个多小时趴在自家炕席上复习地理，翻看这本《中国分省地图》，并很快进入了着迷的状态。

    这两本地图册有一段来历：1947年夏天，蒋军大举进攻胶东解放区，我当时上初中一年级，为了备战，上级决定提前放假，让我们回到各自的村庄参加土改“复查”。在那之前，我已加入处于秘密状态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村党支部便要我协助“贫困团”“分果实”记账。一次在村中首富、地主兼资本家家中记账时，看见地上有许多书籍被人来来去去地践踏，心生怜惜，不由得拿起来翻看。农会会长老梁便对我说：“这些东西谁都不会要的，你爱看书，就拿回家去看吧。”我自然心喜，拿了几本，其中就有上述的两本大地图册和几本天津言情小说家刘云若所著的《春天红霞》《燕子人家》等。

    这本中国分省地图册的知识含量极为丰富，甚至在全国解放后的几十年间，我也没见出版如此丰厚精美的地图册。甭说别的，仅每个省份的地图附加的文字说明就有一二十个栏目，能折成几折，拉直了足有一尺长。以“民”字为例，就有“民族”“民风”“民性”等等。譬如浙江省，“浙西民性比较文质儒秀”，“浙东则劲健强悍”。暂且不论是否精确，但详尽确是它的一大长处。又以“城市”一栏为例，河北省秦皇岛的小注为：“北戴河，乃著名海滨避暑胜地，向负盛名，自开滦矿务公司开办以来，有更大发展……”还有我的故乡小港龙口，竟在山东省“城市”一栏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其注文曰：“在黄县西三十里，民国初年欧战期间由华人自行开毕。民国三年（1914年）九月三日，日军三万余人由此抢滩登陆，掠夺财物，奸淫妇女，枪杀民众，并沿青黄公路自腹背进攻德占之青岛，为国耻纪念地。”龙口港作为“国耻纪念地”，我是第一次在这里读到的，在别处很少见提及此事。

    作为原籍山东的我，对本省自然留意得多些。据此图中云，说山东有一百零八县，合乎“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之数。我未细数，不过据云在今之青岛的街道名称中，此一百零八县都在。在半个多世纪间，其中若干个县有的归并，有的撤销，有的划入邻省，已有很大出入。如黄河北侧郑板桥曾任过县令的范县划入河南，改变了山东西部的视觉形象。而在战争中及全国解放后新置的县就更多了。

    就全国而言，对照当年的地图册，原东三省变化最大，几乎面目全非：如今之鸭绿江畔东段、今之吉林省数县原属辽宁；今之黑龙江省会哈尔滨属吉林省等等。而在这七八十年间变异最小的应是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福建、青海、新疆、陕西、山西等省份，面积大大“缩水”者为宁夏。而由于原绥远、察哈尔、热河省被撤消，除大部分地区属于后来的内蒙古自治区外，河北省也“兼并”了原长城外的大片地区，但该省最南端的濮阳、清丰、南乐等地区划入了河南，原在黄河以南的东明划入山东省，河北省成为名副其实的“（黄）河北”。看来，行政区划的变迁在近几十年间是很大的。

    随着时代的发展，许多概念也在发生变化。如老地图册在提到中国的避暑胜地时，只举“三山一海滨”为最著名：庐山、莫干山、鸡公山以及北戴河，当时就连青岛、大连等也未列入顶级避暑胜地。当然，青岛另有特别称号——“东方之瑞士”，而哈尔滨是“东方莫斯科”。

    综观这本大地图册，始终贯穿着一条爱中华爱国家的基线，“地大物博”这一传统观念是经常被提到的。但对照今天，那时发现的矿藏及其他物件还是比较老旧的。如石油仅有陕西延长、甘肃玉门等几处；煤矿较多些，但也只有东北之抚顺、本溪，山东之淄博、枣庄、坊子，江苏之贾汪，河北之峰峰，山西之大同、阳泉等处；铁矿提及的更少，除东北外，仅有湖北大冶，山东金岭镇等寥寥数处。但果蔬等物产分布较广，如山东之莱阳梨，烟台苹果，乐陵小枣，胶州大白菜，肥城和河北滦县之蜜桃，还有浙江黄岩、江西南丰之蜜橘等等。

    地图册爱中华的意识有时还带有一种理想主义色彩，这表现在它对争议中的铁路和港湾的介绍。如对浙江三门湾和海南岛榆林港建设前景的畅想，关于拟建铁路线的标示等等，似乎都意在鼓舞广大读者。就我的记忆，拟建的铁路线有济顺铁路（济南至河北邢台——邢台昔为顺德府之谓）、高徐铁路（自山东省胶济线上的高密至江苏徐州）、烟潍铁路（自山东烟台至胶济线中段的潍县）等。这些拟建铁路大都由外国公司投资兴建，可能是因为抗日战争爆发等原因，始终未见真的动工，因而图上均以虚线标示。以烟潍线为例，据我父母回忆，自民国初年即垫高了路基，准备了砂石，后来一直没通火车，倒是通了汽车。这条长达近300公里的“汽车道”就在我村北二里许，传来汽车的轰鸣将近百年之久。以上拟建铁路中，唯在前些年修通了济南至河北邯郸的货运铁路线。

    细究起来，这本地图册在某些说明文字的观点上也有不妥之处，反映出当时编撰者的思想局限。如在谈到南京时，说是“洪杨之乱为害”如何如何；谈到赣南地区时，对当时的红色苏维埃也有某些微词。

    我自幼酷爱史地，获此地图册后由于目视其图深记其文，在地理知识的积累上更见深厚，故尔至今去全国各地，纵是县级单位，初来乍到也能对该地略知一二。如最近期间所去之四川叙永，知其为川、滇、黔交界处，有“鸡鸣三省”之称；去湖北南漳，知其地为司马徽（水镜先生）当日举荐诸葛亮、庞统处，有“水镜庄”在焉；去山东禹城，知其为昔日津浦铁路重要车站晏城站所在地……这些印象，皆与那本大地图册有关。

    我少年参军，离家前曾将这两本至为珍贵的地图册搁在一个木箱内，置于厢房里，几年后回乡探亲，遍寻不见。痛惜之下，苦于无法找回，只有深深追忆而已矣。

    （作者为散文家，人民日报文艺部原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