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水是充沛的,也可以用丰富、丰盈这样的词语来比喻,所以草木均生长得健硕、丰茂。那种绿意萌动的生机是无孔不入的。城市的阳台都由砖石构成,本无草木生长的土壤,谁能想到砖石与排水管的缝隙里也能长出树来——那自是一棵细巧的树,龙须面那样的枝,绿豆芽那样的叶子,我蹲下身子细细观察,愈觉得真是乖戾极了,又可爱极了。我当然不忍斩草除根,草木亦有生命。但由着她的性子长下去不行,那执拗的性格岂是塑料水管能对付得了?要怨就怨她生不逢“时”。我将她挪走了。我在想,这棵树的种子从何而来?风吹来,小鸟衔来,楼上住家飘落?都有可能。南方就是如此,空气水灵得像小姑娘的脸蛋,光溜溜的大头蒜搁到窗台上都会发出细密的芽儿,冒出嫩绿的苗儿。
说到水汽,北方自是逊色得多了,尤其是西北那地儿干得如压缩饼干,掘地三尺有时竟无一点潮气。日头猛得,若夏日正午时分你在中川镇兰州机场的泊车场站上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保准你头上冒油,嗓子眼里冒烟。树木其实远比人顽强和伟岸,不惧风沙雨雪,极想活,想得不得了。但西北总是多风沙,缺雨雪,这对于南方和北方的树木而言是不公平的,但正如人之初生,均是命中注定——人都无选择的机会,不能言不能语的树木花草何来抉择的可能?
秦王川亦是不能例外的。秦王川在兰州城五十公里外。“川”像流水之形,有水似乎才配得叫这个“川”字。但秦王川古称“晴望川”,有人曰,顾名思义,视野开阔,一马平川。我却猜测,是晴日里眼巴巴盼水之意——秦王川的人盼水盼得望眼欲穿,哪个西北人不盼水?西北的农家以前多喝的是涝坝里的水。我写过那水:“是一个低于路面的坑,如一口炒菜的大锅。锅里的水,是老天的眼泪。老天高兴时,没有水,锅就干了。老天悲哀时,就有了水,锅就盈了。当然,一般都如蜻蜓点水似的,刚好盖住底儿。那锅没有盖子。天就是盖子。……不远处看去,那水是浑浊的,偶尔漂浮着什么东西。到了跟前,低下头,就清晰地看见了水里的微生物,活跃的,动态的。用一个水瓢,如划桨似的摆动,试图让水清澈起来。水就真的有些清澈了,微生物被打乱了,它们重新有了秩序,但水的本质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如今秦王川人不喝涝坝水,他们盼来了引大入秦——从大通河引到秦王川盆地的水。这是个天大的福分。
雨水也似乎盼来了。这一个夏季有时竟是连天的雨,或细雨霏霏,或淅淅沥沥,或霎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雨像瀑布(用这个词竟觉得十分奢侈与不适应)一样泻下来,这时的地上才算是川流不息起来,那些干得冒火的浮尘、黄土、枯叶像没文化的爷们见了学识渊博的大儒似的躲藏起来。
有了这许多的雨,湖泽自会活泛起来。哪里来的湖泽?天然的湖泽在兰州自是极难寻到的,人工湖倒很有几处,小西湖的湖,芳草园的湖——秦王川的湖。
这些年在行走间,是见过一些湖的,西湖、瘦西湖、洞庭湖。有的大气、有的隽秀、有的浩淼,各有各的情状与品位。但我只是个行者,来此一游,内心起伏的波澜来得快消逝得也快,那旖旎的湖光山色,迤逦的鸟鸣与翩跹的蝶本就不属于我这样的访客。我的内心,唯有家乡的山山水水才最亲切。因此,当我猛地见到秦王川的湖时,我的心竟久违地一颤。
那湖面是阔气的,在我的老家,阔是一个褒义词。在四面土山环绕的秦王川有这么一座湖,不是阔气是什么。正是晨曦微现之时,头顶的天空如我的电脑屏幕的背景蓝得洁净。但晨曦周围的天却是棉絮一样的白,而大朵的云仿佛水墨渲染般,有浓、有淡、有重、有轻,试图阻碍晨曦的穿越。湖面是浅淡的,或者带了点微微的绿,却纯粹。湖水虽寂静无声,却使微冷的空气透着一丝湿润。湖水还在梦里,湖里的鱼,微小的虫都在梦里。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访客。但这是我的家乡,我没有受到冷落后的尴尬与难堪,怨气与懊恼。我静静地等待她从梦中醒来,像等待贪睡的女儿忽地闪动睫毛。就开始有了鸟叫,那是调皮的麻雀向清晨的问候,向湖水的问候。鸟的叫声在湖泊周围的树枝间此起彼伏,嗓音像喝了泉水般细腻、清脆。此时,晨曦终于穿透了云的阻挠,那温暖的光芒让整个湖面生动与绚丽起来。一时间,水天一色,树影绰绰,碧水微澜,鱼儿醒来,开始细碎地游弋,吐气,波纹一圈儿紧着一圈儿,像美丽的少女在冰上舞蹈。湖畔的花花草草醒来,妩媚地摇曳,湖周围的风醒来,拂过青草,拂过枝梢,拂过湖面,拂过远处一个个工地……
其实,秦王川已成为历史了——秦王川本就是历史中的一粒尘埃,如果不是兰州新区这个名字,它会随着历史的烟云更久远更沧桑地淡去。更何谈这阔气的湖,郁郁葱葱的油松、紫丁香、白蜡,鲜艳的牡丹花,绿茵如毯的青草。即便那些看似卑微的麻雀想必也看不上这土得掉渣的荒漠。苦的是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那是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如今,兰州新区催醒了这里的一切,他俨然一位浑身充满力气的耕者,一位学识渊博的智者,一位运筹帷幄的战者,让干裂的地苏醒,让秃山野岭苏醒,让经与纬苏醒,让经济苏醒。
我知道,一马平川的秦王川古为征战之地,我脚下的土地曾经战马嘶鸣,战鼓震耳。此时,如果说正在进行另一场战斗,却是一场理智的筑城之战。这个名为“2号生态湖”的“水系”便是“战利品”。你该是忽地明白,为什么秦王川的雨水多了起来,为什么你身在其中甚至会有“赛江南”的梦中之感,为什么酷热的夏日也会过得惬意与舒适。阔气的生态湖像一位好街坊,她的友善浸染了邻里、村庄,以至整个大地与天空。
远处山岭的剪影像古代的城堡连绵起伏。城堡之内正在崛起的建筑群传来咚咚、当当的声音,似乎使整个湖更有了生机与活力。竟有了音乐,很响的音乐,我听清了,是一首关于“爱”的歌。从某个工地传出,从农民工的手机或MP3里传出。音乐奔波而来时,湖水与鸟,与树,与花,与草,与鱼,与虫,与我,与湖畔的全部的人,都静止下来,伫立,聆听。用心。
的确是要唏嘘一番的,在兰州有这湖真的不易,像善良且勤劳的母亲呵护一个孩子的成长般艰难。我不知湖水从何而来,但她们定是历经颠簸才到此安营,扎寨,栖息,生养。她们如此的随遇而安,渗入泥土,并将某种气息植入自己的生命,然后深深地爱上这里,她们的情绪浸染了天空,那些雨毫无隔膜地与她们融为一体。如同秦王川人的祖先以耕者的姿态遥遥迁徙于此开垦庄园,繁衍生息。如同我的目光所及之处的那些树、那些花、那些草,那十足的水汽使林木散发的香,令人迷醉。
我内心的喜悦与这湖,湖里的生灵,湖畔的树,与花,与鸟,定是产生共鸣了——由家乡这片土地觉醒而产生的力量所滋生。
(作者为广州开发区作协主席、曾获孙犁散文奖)